或許是連日來精神高度緊繃、夜探老槐樹與黃三爺周旋的消耗太大,也或許是那塊冰冷龜甲帶來的未知副作用,這一夜,蘇楠睡得異常沉重,沉得像被扔進(jìn)了村口那口百年老井里。然而,這沉睡并非安寧,而是如同墜入了一個無底的噩夢深淵。
他感覺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冰冷粘稠、散發(fā)著淤泥腐臭的泥潭。無數(shù)雙冰冷刺骨、滑膩異常的手,從四面八方伸來,死死地抓住他的腳踝、手腕、脖子,帶著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往下拖拽!身體越來越沉,冰冷的泥漿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趙鐵柱那破鑼嗓子卡住了喉嚨。耳邊充斥著混亂而絕望的聲響:低沉怨毒的絮語如同蚊蚋在顱內(nèi)振翅,凄楚無助的哭泣斷斷續(xù)續(xù),還有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喀啦…喀啦…”聲,像是尖銳的指甲在粗糙冰冷的石壁上反復(fù)刮擦、抓撓,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蘇楠在夢里都想吐槽:“大姐,省點(diǎn)勁兒吧,這石頭比我工分本還硬,摳禿嚕皮了也撓不穿啊!”
就在他即將被這黑暗與冰冷徹底吞噬,意識沉淪之際——
**“嗚…嗚嗚嗚…還…給我…好…恨…啊——!!!”**
一聲凄厲到極點(diǎn)、絕望到骨髓的哭嚎,如同從九幽地獄最深處刺出的、淬滿了萬年寒冰的錐子,猛地刺破了他沉重粘稠的噩夢屏障,毫無阻礙地、狠狠地扎進(jìn)了他意識的最核心!這哭聲!不是通過耳朵!是直接作用在靈魂之上!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挾著滔天的怨毒、刻骨銘心的悲涼和無邊無際的絕望!它比老槐樹下那個“沉塘”的低語更加尖銳刺耳,比古井中窺視的意念更加清晰可辨,比黃三爺警告的“知道多了死得快”更加…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的窗外,就在他的枕邊!
“啊——!” 蘇楠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嘶叫,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從噩夢中彈坐起來!“咚”地一聲,腦門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撞上了低矮黢黑的房梁,眼前金星亂冒。“嘶…他娘的…”他捂著瞬間鼓起包的額頭,疼得齜牙咧嘴。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像是要從嗓子眼里直接蹦出來,去參加村里的***賽跑。冷汗瞬間從全身每一個毛孔噴涌而出,將他單薄的里衣徹底浸透,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zhàn)栗。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胸口劇烈起伏,肺葉火燒火燎地疼痛。“咳咳…這夢…比趙扒皮扣工分還狠…”
黑暗。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破屋里回蕩。
**不是夢!**
那凄厲絕望的哭聲還在!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噬咬著他的靈魂!它真真切切地來自…外面!來自這死寂村莊的深處!
極度的恐懼讓蘇楠四肢僵硬,但他求生的本能和對真相的偏執(zhí)壓倒了身體的麻痹(以及額頭的劇痛)。“媽的,閻王爺點(diǎn)卯也沒這么勤快…”他低聲咒罵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土炕上滾落下來,顧不上膝蓋撞在地面的二次傷害,像一只被黃三爺追急了的耗子,連滾帶爬地?fù)湎蚰巧群凉M了泛黃破報(bào)紙、堪稱“全村最佳八卦觀察點(diǎn)”的木格窗。他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的手指,在冰冷的窗紙上摸索著,指甲摳破了脆弱的紙頁,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捅開了一個黃豆大小的窺視孔。“希望別又是哪個倒霉催的餓得哭爹喊娘…”
今夜無月,厚重的云層遮蔽了天穹,幾顆殘星掙扎著透出一點(diǎn)微弱的、近乎于無的光,吝嗇地灑向沉睡(或者說死寂)的槐樹坳。整個村子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吞噬,仿佛一座巨大的墳?zāi)埂?/p>
唯有村中央,那處用冰冷青石壘砌、象征著封建禮教所謂“榮光”與“節(jié)烈”、平時被宣傳隊(duì)夸成一朵花的貞節(jié)牌坊,在深沉的夜色中,憑借其高大的輪廓,顯露出一抹模糊而壓抑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剪影。
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來源,就在那里!
借著那點(diǎn)微乎其微的天光,蘇楠驚恐萬狀地看到——
在那座冰冷、高大、散發(fā)著無形壓迫感的貞節(jié)牌坊底座下,一抹極其虛幻、卻又無比刺眼的紅色影子,正在緩緩地、無意識地徘徊著!像一只找不到墳頭的迷路阿飄。
那紅色,詭異得令人心頭發(fā)寒!不像新嫁娘的喜服,更像是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早已褪了色的陳年血跡,又像是燃燒殆盡后殘留的、散發(fā)著余溫與不祥的暗紅余燼!“嘖,這顏色,比村頭二丫過年扯的紅頭繩還舊,供銷社清倉甩賣都沒人要吧?”蘇楠心里不合時宜地吐槽。它沒有具體的、清晰的形態(tài),更像是一團(tuán)由濃得化不開的怨氣強(qiáng)行凝聚而成的、不斷扭曲翻滾的霧靄,勉強(qiáng)勾勒出一個模糊的、扭曲的…女子身影的輪廓?長長的、破爛不堪的袖子如同招魂的幡布無力地垂蕩?還有…頭頂之上,似乎頂著一個沉重而詭異、形狀如同枷鎖般的…冠飾?蘇楠瞇著眼使勁看:“嚯,這頭面…比七爺盤的那倆核桃還沉吧?壓著脖子不累得慌?”
**“嗚…嗚嗚…我的…鞋…花轎…沉…塘…好冷…好恨…七…爺…鎖…死…你們…都…死…”**
那凄厲絕望、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哭聲,正是從這團(tuán)虛幻而恐怖的紅影中發(fā)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淌血的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裹挾著足以冰封骨髓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這聲音穿透冰冷的夜空,無視一切物理阻隔,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直接灌入蘇楠的腦海!比井壁下那冰冷的窺視、比老槐樹根深處沉塘的怨毒低語、比黃三爺狡黠而隱晦的警告,加起來都要恐怖十倍!百倍!它不僅僅是一種聲音,更是一種情緒和意念的洪流,沖擊著他的理智,要將他也一同拖入那無邊的怨恨與絕望之中!
牌坊!貞節(jié)牌坊!紅衣!繡花鞋?!沉塘?!七爺?!蘇楠嚇得魂飛魄散!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間抽干了力氣,變得冰涼僵硬,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上下牙床激烈碰撞,發(fā)出細(xì)碎而清晰的聲響,像是在給這鬼哭狼嚎打節(jié)拍。“鞋?又是鞋?”他心里哀嚎,“大姐,您這丟三落四的毛病跟我有一拼啊!井里一只,您這還惦記著另一只?湊一對兒趕集去啊?”他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所有的線索——古井深處冰冷的窺視與石壁上的刮擦聲、冰冷粘膩仿佛有生命的繡花鞋觸感、老槐樹下“沉塘”的怨毒低語、黃三爺交易時警告的“井鞋兇”、還有眼前這牌坊下徘徊哭嚎的恐怖紅衣怨影——瞬間在他混亂而瀕臨崩潰的腦海中瘋狂地串聯(lián)、碰撞、炸裂!
一張巨大、冰冷、充滿了血腥與詛咒的恐怖之網(wǎng),正死死地籠罩著整個槐樹坳!而這座冰冷的貞節(jié)牌坊,和牌坊下這抹泣血的紅影,絕對是這張網(wǎng)上一個散發(fā)著最濃郁怨毒氣息的關(guān)鍵死結(jié)!
“天爺啊…這村子…這地界…祖祖輩輩到底造了什么孽…” 蘇楠癱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身體控制不住地篩糠般顫抖,嘴唇哆嗦著,發(fā)出無意識的囈語。“是刨了玉皇大帝他老人家的祖墳,還是偷了閻王爺?shù)纳啦鞠戮瓢。俊鼻八从械目謶秩缤瑑|萬只冰冷的螞蟻,瞬間爬滿了他全身的皮膚,鉆進(jìn)了他的骨髓,將他徹底淹沒。那紅衣怨靈的哭嚎和恨意,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鐵絲,緊緊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勒得他頭痛欲裂,意識模糊,幾乎要被這純粹的負(fù)面能量逼瘋!
就在他心神劇震,精神防線即將徹底崩潰,被那無邊的怨毒同化吞噬,準(zhǔn)備高歌一曲“無產(chǎn)階級*****就是好”壯膽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哐——!!!”**
一聲極其突兀、沉悶、仿佛帶著百年銅綠銹蝕感的破鑼聲,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驚雷,又似趙鐵柱早上放了個驚天動地的響屁,猛地從村子的某個角落——祠堂方向!——炸響!瞬間撕裂了那凄厲哭聲營造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
這鑼聲毫無韻律可言,粗暴、蠻橫、帶著一種原始而強(qiáng)大的驅(qū)趕意味,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寂靜的深夜里,震得破屋的窗紙都嗡嗡作響,也震得蘇楠混亂的腦海猛地一清!“嚯!好家伙!這動靜,比趙扒皮催工分的喇叭還提神醒腦!”
**嗡——!**
那牌坊下徘徊的虛幻紅影,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驅(qū)邪力量的鑼聲(或者說是噪音污染?)狠狠一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渾濁水面,劇烈地波動、扭曲、渙散了一下!那撕心裂肺、直擊靈魂的凄厲哭聲,如同被利刃斬?cái)嗟那傧遥┤欢梗?/p>
紅影猛地轉(zhuǎn)向鑼聲傳來的方向,蘇楠清晰地“感覺”到,那里爆發(fā)出一股比之前更加濃郁、更加陰寒刺骨的怨毒!它似乎極其不甘,帶著刻骨的仇恨“瞪”著祠堂方向(蘇楠仿佛能腦補(bǔ)出紅衣大姐豎了個血淋淋的中指),但最終,那凝聚的紅影如同被狂風(fēng)卷走的煙霧,迅速地淡化、變薄,帶著無盡的不甘與詛咒,瞬間消失在了貞節(jié)牌坊底座那濃得化不開的、如同深淵般的陰影之中。臨走前,蘇楠仿佛還“聽”到一絲意念殘留:“…等著…我…還…會…回…來…的…還…我…鞋…”
死寂。
絕對的死寂。
仿佛剛才那令人魂飛魄散的一幕,只是蘇楠極度疲憊下產(chǎn)生的集體幻覺,或者是他昨晚啃的那塊窩頭發(fā)酵后產(chǎn)生的奇妙效果。
蘇楠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土墻,張大嘴巴,如同瀕死的魚,貪婪而艱難地汲取著帶著霉味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痛的肺葉和撞疼的額頭。“嘶…疼死老子了…”他摸了摸頭上的包,齜牙咧嘴。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后背不斷淌下,將他全身徹底濕透,單薄的里衣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寒意和黏膩感。他渾身脫力,控制不住地顫抖,手指深深摳進(jìn)地面的泥土里,留下幾道深深的抓痕。“虧了…虧大發(fā)了…精神損失費(fèi)都沒地兒報(bào)…”
驚魂未定!他強(qiáng)迫自己再次湊近那個小小的窗洞,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遠(yuǎn)處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大墓碑般的貞節(jié)牌坊。
就在紅影消失的瞬間,憑借著過人的目力(或者說極度的恐懼帶來的感官敏銳),他清晰地看到,牌坊附近幾戶人家的窗戶后面,似乎有黑影極其迅速地一閃而過!動作快得像受驚的老鼠!顯然是有人和他一樣,在暗中窺視著牌坊下的恐怖景象!蘇楠心里嘀咕:“喲呵,原來不止我一個吃瓜群眾?這熱鬧看的,比看***還刺激?”
但就在那驅(qū)邪的破鑼聲響起、紅影消失的剎那,那些窺視的黑影也立刻消失了!緊接著,是幾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咔噠”聲——那是窗戶被從里面死死關(guān)緊、插上插銷的聲音!動作之麻利,速度之快,堪比民兵隊(duì)緊急集合!連最后一絲可能透出燈光的縫隙,也在瞬間被徹底掐滅!整個村子重新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壓抑、更加詭異的死寂之中,仿佛所有活物都在屏息凝神,等待著什么,或者…熟練地隱藏著什么。蘇楠撇撇嘴:“關(guān)窗比藏糧還快,業(yè)務(wù)挺熟練嘛…”
這一夜,蘇楠再未合眼。他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裹著那床硬得像鐵板的薄被,眼睛死死盯著窗戶的方向,心里盤算著:“工分扣了還能掙,命沒了可就真沒了…這熱鬧,下次得加錢…不,加窩頭才行…”直到窗外那渾濁的灰色天光,一點(diǎn)點(diǎn)艱難地滲透進(jìn)來,宣告著新一天的“掙命”開始。
第二天上工,蘇楠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靈魂的行尸走肉,外加頭上頂著一個“榮譽(yù)勛章”(大包)。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如同被人狠狠揍了兩拳,深深地嵌在蒼白如紙的臉上。精神萎靡到了極點(diǎn),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隱隱的鈍痛。昨晚那紅衣怨影凄厲的哭嚎和那滔天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依舊頑固地盤踞在他的腦海中,反復(fù)回響,折磨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還我鞋…還我鞋…”這魔音灌耳,比大喇叭里的“就是好”還洗腦。扛著那把銹跡斑斑、堪稱“開荒神器”(反諷)的破鋤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仿佛隨時要去給那紅衣大姐當(dāng)轎夫。
田間地頭,氣氛有些異樣,像是暴風(fēng)雨前的沉悶。幾個上了年紀(jì)、臉上褶子能夾死蚊子的老婆子湊在一起,一邊有氣無力、磨洋工似的鋤著草,一邊壓低了聲音,腦袋幾乎湊到一塊,竊竊私語。眼神像受驚的兔子,不時驚恐地瞟向村中央那座此刻在陽光下也顯得陰森森的貞節(jié)牌坊方向。
“…聽說了嗎?昨兒夜里…又鬧了…” 劉婆子的聲音沙啞,帶著后怕的顫音。
“…可不是咋地!那哭聲…哎喲喂,瘆得我骨頭縫兒里都冒寒氣,三伏天蓋棉被都捂不熱乎…我隔著兩道墻都聽得真真兒的,比我家那口子打呼嚕還響…” 王婆子拍著胸口,心有余悸。
“…作孽哦…還能有誰?準(zhǔn)是…是那個苦命的丫頭…回來了…這都多少年了,怨氣咋還沒散盡啊…唉…” 李婆子嘆息著,渾濁的老眼里透著憐憫和恐懼。
“…噓!快閉嘴!劉婆子,王婆子,李婆子!莫要亂講!” 年紀(jì)稍輕些的張婆子急忙打斷,警惕地左右張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恐慌,“讓隊(duì)上的人聽見了,扣你們個‘封建迷信’的帽子,!你們這把老骨頭還想不想安生了?
這時,一個路過的年輕后生,是趙鐵柱的遠(yuǎn)房侄子、民兵隊(duì)的預(yù)備隊(duì)員趙二狗,正好聽見了半截。他停下腳步,三角眼一翻,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嗤笑一聲,聲音故意拔高,響徹田埂:
“喂!劉婆子,王婆子!你們幾個老封建又在這兒瞎嚼什么舌根子?什么鬧不鬧鬼的?肯定是夜里風(fēng)大,刮過那破牌坊的石頭縫兒,聽著像人哭!要不就是誰家老貓叫春,發(fā)癔癥呢!這都多少年了?天天學(xué)語錄,你們這思想覺悟咋還這么落后?再亂講這些,小心我報(bào)告大隊(duì),抓你們?nèi)吲E铮?/p>
幾個老婆子頓時像被掐住了脖子,噤若寒蟬,臉上交織著對鬼神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現(xiàn)實(shí)的畏懼,訕訕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多言一句,只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或者說更加憤怒地)揮動著手中的鐮刀,仿佛要將那恐懼和對趙二狗的不滿也一同割斷。蘇楠在不遠(yuǎn)處默默聽著,心里給趙二狗配音:“喵~喵~(模仿貓叫)同志們,這是斗爭新動向!是貓叫春!我們要用無產(chǎn)階級的鐵拳,粉碎一切封建余孽的癡心妄想!” 他鋤地的動作更加遲緩,心里翻白眼:“扯淡!老子昨晚聽得真真兒的,那動靜,你家貓叫春能叫出‘還我鞋’、‘沉塘’、‘鎖死’來?你家貓成精了吧?咋不去公社文工團(tuán)報(bào)幕呢?”
他昨晚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那絕對不是什么狗屁風(fēng)聲貓叫!那是一種直擊靈魂的怨毒!還有那聲突兀的、救了他小命的破鑼!是誰敲的?是為了驅(qū)趕那紅衣怨影?是七爺?還是祠堂里那些神神秘秘、整天盤核桃的老古董?他們知道這牌坊下的秘密?他們在…鎮(zhèn)壓它?還是…在養(yǎng)著它?
強(qiáng)烈的沖動如同毒藤般纏繞著他的心臟,驅(qū)使著他。他放下鋤頭,假裝去旁邊田埂喝水,實(shí)則借著彎腰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挪到了離那座冰冷貞節(jié)牌坊稍近一點(diǎn)的地方(他不敢靠得太近,昨晚的景象仍讓他心有余悸,也怕被趙二狗這種“覺悟標(biāo)兵”盯上)。他背對著牌坊,假裝整理褲腿上干結(jié)的泥塊,實(shí)則再次深吸一口氣,排除雜念(主要是排除對窩頭的渴望),集中起所剩無幾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催動胸前那塊冰冷的龜甲。“龜兄龜兄,給點(diǎn)力,這次情報(bào)要是值錢,晚上省下最后一口窩頭孝敬您…”
一絲極其微弱的“通幽”意念,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顫抖的觸須,帶著極度的謹(jǐn)慎和恐懼(以及對反噬的深刻記憶),緩緩地、試探性地投向那座沉默矗立、如同墓碑般的石牌坊。
**嗡——!!!**
意念剛剛觸及牌坊冰冷粗糙的表面,一股遠(yuǎn)比老槐樹沉塘處狂暴百倍、冰冷千倍、凝聚了數(shù)百年乃至更久遠(yuǎn)歲月中無數(shù)女子血淚屈辱和絕望的滔天怨念,如同積蓄了億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fā)!又像是由亙古不化的怨毒寒冰鑄成的擎天巨錘,順著那絲微弱的意念,以排山倒海、毀滅一切的氣勢,猛地反沖回來!蘇楠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壞了!情報(bào)費(fèi)沒掙著,工傷了!”
**“噗——!”**
蘇楠只覺得眼前驟然一黑,仿佛整個天穹都塌陷下來,狠狠砸在他的頭頂!腦袋像是被一柄燒紅的烙鐵瞬間貫穿,又像是被趙鐵柱用他那把鈍鋤頭來了個全壘打!劇痛!難以形容的劇痛瞬間在顱腔內(nèi)炸開!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股根本無法抑制的、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他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抓住鋤頭柄才勉強(qiáng)沒有栽倒在地,身體劇烈地痙攣著,對著腳下珍貴的、能長莊稼的泥土,無法控制地劇烈干嘔起來!“嘔…咳咳…嘔…” 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澀的膽汁和酸水,嗆得他涕淚橫流,眼前金星亂冒,渾身如同打擺子般劇烈地顫抖!冷汗再次瞬間浸透了后背!“虧…虧本買賣…龜兄…你坑我…”
那怨念…太強(qiáng)了!太兇戾了!它不僅僅是一種能量,更是一部濃縮的、活生生的、浸透了血淚的封建酷刑史!里面充斥著被禮教枷鎖扼殺的青春與生命,被沉入冰冷塘底的絕望掙扎,被強(qiáng)行鎖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滔天恨意!僅僅是一絲意念的接觸,就如同將靈魂投入了煉獄的油鍋,瞬間就要被那純粹的負(fù)面能量撕扯、焚燒、湮滅!蘇楠感覺自己像被扔進(jìn)了全村的泔水桶,還被蓋上蓋子腌了三天三夜。
過了足足十幾分鐘,蘇楠才勉強(qiáng)止住那撕心裂肺、能把隔夜窩頭渣都吐干凈的干嘔。他狼狽不堪地用袖子(反正也夠破)擦去嘴角的污漬和臉上的淚水鼻涕,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冰冷、虛弱、布滿裂痕、還散發(fā)著胃酸味的軀殼。他抬起頭,臉色慘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紙,沒有一絲血色,看向那座貞節(jié)牌坊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驚駭,以及…一絲在巨大恐懼壓迫下艱難掙扎出的、冰冷的明悟。
這牌坊!這所謂的“節(jié)烈榮光”!它根本不是什么象征!它是一座用無數(shù)女子血肉和白骨壘砌的巨大墓碑!下面鎮(zhèn)壓的,是積累了數(shù)百年、足以吞噬整個槐樹坳、讓日月無光的恐怖兇物!那古井深處窺視的冰冷存在、那老槐樹下沉塘的怨毒低語、那牌坊下徘徊泣血的紅衣怨影…恐怕都只是這巨大兇物的不同側(cè)面,或者…是被它束縛、折磨的可憐亡魂!它們都指向同一個核心——這座牌坊,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冰冷而殘酷的秩序!
而七爺…那座籠罩在神秘陰影中的祠堂…在這張由怨毒、血腥和詛咒編織的巨大恐怖之網(wǎng)中,又扮演著什么角色?是鎮(zhèn)壓者?是維護(hù)者?還是…本身就是這張網(wǎng)的一部分?那聲驅(qū)邪的破鑼,是祠堂敲響的嗎?他們是在維持一種脆弱的平衡?還是在…飼養(yǎng)著什么?蘇楠腦子里冒出個荒謬的畫面:七爺拿著小本本記錄:“今日投喂怨氣三斗,鑼聲驅(qū)散一次,消耗核桃油半錢…嗯,收支平衡。”
黃三爺那句帶著狡黠與恐懼的警告——“知道多了死得快”——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清晰地烙印在蘇楠的心頭,顯得如此真實(shí)、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刺骨!它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威脅,而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預(yù)告!“知道多了死得快…不知道…可能餓死得更快…”蘇楠苦中作樂地想。
蘇楠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qiáng)扶著那把冰冷、沉重、仿佛是他唯一支撐的破鋤頭柄,搖搖晃晃地站穩(wěn)。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并非只是站在一個漩渦的邊緣,而是已經(jīng)有一只腳,踏入了那深不見底、翻涌著無盡怨毒與兇險(xiǎn)的黑暗深淵。而那個散發(fā)著最濃重陰影、如同巨獸般蟄伏的漩渦中心…就在村子的另一頭,在那座門扉緊閉、無人敢輕易靠近的——祠堂深處。
他艱難地轉(zhuǎn)過身,目光穿透清晨稀薄的霧氣,越過低矮破敗的屋頂,死死地鎖定在祠堂那兩扇厚重、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木門上。一種混合著極致恐懼與偏執(zhí)探究欲的復(fù)雜情緒,如同毒藤般,在他疲憊不堪的心中瘋狂滋長。“祠堂…七爺…盤核桃…破鑼…窩頭…工分…”他腦子里亂糟糟的,“這他娘的,比解二元一次方程還難…” 肚子適時地咕嚕叫了一聲,提醒他現(xiàn)實(shí)問題同樣嚴(yán)峻。他嘆了口氣,扛起鋤頭,認(rèn)命地走向那片該死的石頭地,背影蕭索,嘴里嘟囔著誰也聽不清的話,大概是在問候趙鐵柱的祖宗十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