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談話。
朱高熾用宏大的戰略布局徹底征服了老朱與太子標。
但緊接著,太子標又道出了一個難題,那就是如何開發遼東都司與奴兒干都司。
華夏子民講究一個安土重遷,千年農耕文明孕育的“生于斯、老于斯”觀念早已根深蒂固。
除非遭遇水旱蝗災、兵燹匪患的絕境,百姓寧可守著薄田過苦日子,也不愿背井離鄉踏上未知旅途。
而遼東之地,素以貧瘠苦寒聞名,春夏短而秋冬長,土地凍層深厚,尋常作物難以扎根;冬季朔風如刀,積雪盈丈,更常有野獸侵擾。
推行移民國策,不僅要面對百姓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對故土宗族的眷戀,更要解決沿途流民逃散、水土不服致疫病蔓延等難題。
如何說服萬千農戶拖家帶口遠赴邊疆?
怎樣在冰天雪地中開辟生路?
從安置住所、分配耕地,到抵御嚴寒、防治災害,每一步都將遭遇重重阻礙,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發民怨沸騰,讓開疆拓土的宏圖淪為一紙空文。
面對太子標提出的這些問題,老朱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時至今日,洪武三年大移民的血色記憶仍如陰霾籠罩在朝野上下。
為填滿因戰亂荒蕪的中原州縣,地方官吏將朝廷詔令異化為催命符,衙役們手持蓋著朱紅大印的文書,闖入炊煙寥寥的村落,以“違令者充軍”相要挾。更有狡黠之輩設下騙局,在城門口高懸“墾荒授田”的幌子,卻將饑民誘入船艙后連夜北運,待百姓察覺已身處千里之外的陌生土地。
沿途流民如螻蟻般蜷縮在破舊篷車中,病餓而死者的尸體被隨意拋入荒野,幼童的啼哭與婦人的哀嚎交織成絕望的悲歌。
為湊足移民人數,甚至出現強差民房、棒打驅趕的暴行,無數家庭在棍棒與鐵鏈下妻離子散,白發父母哭喊著追送被強行帶走的兒女,最終倒在揚起的黃土中。
這場本應復蘇山河的遷徙,因官吏的貪婪與暴戾,淪為刻在百姓心頭難以愈合的傷痕。
如今要遷徙的目的地,卻是那朔風如刀、凍土盈丈的遼東。
百姓都知道這鬼地方“六月飛雙不足奇,十月堅冰可行車”,春日播種常被突至的寒潮凍斃嫩芽,冬日里連銅盆中的水都會瞬間凝結成冰。
加之洪武三年大移民的血淚未干,此番朝廷再提遷徙,無異于在舊傷疤上撒鹽。
當官吏手持文書踏入村落,百姓眼中恐懼與憤怒交織——誰能保證這次不是又一場披著冠冕的騙局?
拖家帶口奔赴那傳說中“鳥不拉屎”的極北之地,意味著老無所依的父母要在寒風中咽氣,嗷嗷待哺的稚子可能凍餓而亡,精壯勞力或許葬身荒野。
就算朝廷許下千般好處,可在百姓心中,也抵不過自家破舊卻溫暖的土坯房,抵不過門前那畝雖貧瘠卻能糊口的薄田。
抵觸情緒一旦如野草般在民間瘋長,稍有不慎便會燃成燎原之火。
一想到這兒,老朱就看向了正在胡吃海喝的小胖墩。
打了打了,罵也罵了,現在還不讓人吃飯嗎?
不過一事不煩二主,既然這國策是小胖墩提出來的,那就該由他解決。
“熾兒,剛剛太子說的這些難題,可有什么良策?”
朱高熾一邊埋頭干飯,一邊頭也不回地給出了回答。
“如何說服萬千農戶拖家帶口遠赴邊疆?需以三重利祿為餌:許以三年免稅、每戶百畝荒地,凡開墾成熟田者可獲田契永為私產;設軍功授爵制,移民青壯戍邊殺敵可憑戰功升遷,惠及子孫;更承諾將私塾、醫館隨遷,讓邊疆子弟能讀圣賢書,病有所醫。然即便如此,故土難離的執念仍如頑石橫亙在前,唯有朝廷派遣官吏逐戶曉諭,以實物展示耐寒稻種、新式農具,方能動搖百姓心底的疑慮。”
“怎樣在冰天雪地中開辟生路?先遣能工巧匠勘探地熱,于河谷向陽處挖掘地窨子為臨時居所,以火炕、火墻抵御刺骨嚴寒;借鑒倭國雪墻技術,修建防風護田屏障;引入西域坎兒井之法,鑿地下暗渠引融雪灌溉,避開地表凍土層。選種經過改良的燕麥、蕎麥等耐寒作物,配合畜力拉犁、糞肥養地,逐步將凍土化作沃土。”
“從安置住所、分配耕地,到抵御嚴寒、防治災害,每一步都暗藏危機。若住所搭建倉促,暴雪壓塌屋頂便會凍斃百姓;耕地丈量不均,必引發鄰里械斗;冬季取暖不慎,又可能釀成燎原大火……還需警惕鼠疫、傷寒借流民傳播,一旦疫病失控,千里移民線將淪為哀鴻遍野的修羅場。”
“稍有疏漏,不僅移民計劃全盤崩潰,更可能激起民變,讓苦心經營的邊疆宏圖在怨聲載道中化為泡影。”
聽到這話,老朱與太子標頓時面面相覷。
那這樣一來,朝廷的前期投入可就太大了啊!
現在東海貿易還沒個影兒呢,就投入這么大的成本進去……不只是太子標,就連老朱也有些遲疑。
畢竟現在遼東打下來了,他還指望著畢其功于一役,抓住機會再次北伐,徹底覆滅北元王朝呢!
“熾兒吶,這前期投入太大了些吧?”
老朱搓了搓手,訕笑道:“你看現在又是建設海關港口,又是籌措北伐軍費,這要是再投入這么大的成本進去,朝廷只怕揭不開鍋了啊!”
“嗝……”朱高熾打了個飽嗝,拿起牙簽懶洋洋地開口道:“簡單啊,復刻咱們開發倭國的模式,這樣開發遼東不就好了嗎?”
此話一出,老朱與太子標頓時眼睛一亮,可隨即又黯淡了下來。
“這也不行啊!”太子標提醒道,“上次咱們才薅了士紳商賈一次羊毛,他們還沒從倭國獲利呢,總不能盡逮著一只羊薅吧?”
這也是實話,倭國那些港口礦產剛剛投入建設,短時間內想要獲利根本就不可能。
不過朱高熾卻是話鋒一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這一次換成武將勛貴不就好了嗎?”
他指尖輕點輿圖上遼東的廣袤疆域,眼中閃過算計的精光,“自開國以來,這幫勛貴仗著從龍之功,在地方上肆意妄為。淮西舊部更是尾大不掉——強占民田、克扣軍餉、私鑄兵器,樁樁件件都戳著皇爺爺的逆鱗。可礙于開國功臣的名頭,朝廷投鼠忌器,懲戒起來總差些火候。”
聽到這話,老朱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朱高熾見狀沉聲道:“與其任由他們在腹地為非作歹,不如把他們打發去遼東!許以‘墾荒千戶、戍邊公侯’的虛銜,劃出大片荒地任其開發。”
“表面上是皇室體恤功臣,要帶著他們開辟財源;實則將這些刺頭連根拔起,丟進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
說到此處,朱高熾眼中笑意漸冷。
“他們不是愛爭田產嗎?那就讓他們去啃凍土;不是好斂財嗎?便讓他們在商路上與野人女真周旋。”
“既能借其蠻力拓荒戍邊,又能借機敲打桀驁之氣,豈不一舉兩得?”
老朱:“!!!”
嘶!
這么狠的嗎?
不過聽起來倒是真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