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苑的夜風(fēng)帶著靈潮過后的微腥,拂過斷枝殘葉。陸少鳴指間那顆靈氣晶核沒入老梅斷口,嫩綠微光一閃而逝。他收回手,染血的袖口在月光下劃過一道暗紅的弧線,動作從容,仿佛只是撣去一粒塵埃。
“煉皮境大成……剛夠碾死幾只聒噪的蟲子罷了。”
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精準(zhǔn)地刺入遠(yuǎn)處陸少峰、陸少川等人的耳膜。兩人捂著氣血翻騰的胸口,臉色由煞白轉(zhuǎn)為鐵青,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庭院中央那道單薄卻淵渟岳峙的身影上,卻再不敢吐出半個字。
陸天鷹站在遠(yuǎn)處的屋脊陰影里,衣袍無風(fēng)自動,鷹隼般的目光幾乎要將陸少鳴洞穿。那靈氣風(fēng)暴壓縮爆發(fā)的精純力量,那塵埃落定后深潭般的平靜……絕非走火入魔!這小子身上,絕對有鬼!他袖中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一股冰冷的殺意混合著喪孫的滔天恨意,在胸腔里瘋狂翻攪。
但此刻,眾目睽睽之下,那小子剛剛突破,氣息不穩(wěn)的借口已然站不住腳,強(qiáng)行發(fā)難只會落人口實(shí)。
“哼!”一聲壓抑著無盡怒火的冷哼從陸天鷹鼻中迸出,如同悶雷滾過夜空。他深深剜了陸少鳴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隨即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消失不見。
風(fēng)暴平息,看客散去,留下滿地狼藉的聽濤苑和庭院外幾道狼狽倉惶逃離的背影。
陸少鳴獨(dú)立于斷枝虬結(jié)的老梅下,月光將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細(xì)長而孤寂。他微微低頭,看著掌心剩余的兩顆米粒大小、星云流轉(zhuǎn)的靈氣晶核,指尖捻動,感受著其中精純磅礴卻已被馴服的能量。
“煉皮大成……只是起點(diǎn)。”他低語,聲音消散在夜風(fēng)里。這《引氣訣》的霸道,遠(yuǎn)超預(yù)期。強(qiáng)行吞噬、碾磨、提純駁雜靈氣,如同最原始的熔爐鍛造,痛苦至極,卻也高效得令人心悸。
只是這法子,動靜太大,后患無窮。陸天鷹那條老狗,已然嗅到了異常。藏經(jīng)閣里那些精妙卻循規(guī)蹈矩的功法,對他這具被《引氣訣》強(qiáng)行撕開又重塑的“廢脈”而言,反倒成了桎梏。
他需要一個“殼”。一個能完美包裹住《引氣訣》這狂暴內(nèi)核,光明正大行走于陽光下的“殼”。
翌日,天光微熹,薄霧如紗。
陸少鳴換了一身素凈的青色布衣,并非核心子弟的云錦勁裝,反倒像他從前做庶子時的舊衣,只是漿洗得格外干凈。他拎著一個半舊的竹編魚簍,一根青翠的細(xì)竹釣竿,步履“虛浮”地穿過剛剛蘇醒的陸家大宅,朝著后山青陽湖的方向走去。
臉色依舊蒼白,眼瞼微垂,一副大病初愈、氣息奄奄的模樣。
“快看!病秧子出來了!”
“拎著魚竿?這是……要去釣魚散心?”
“嗤!剛走了狗屎運(yùn)突破,不趕緊穩(wěn)固境界,跑去釣魚?果然是爛泥扶不上墻!”
“怕是昨日強(qiáng)行突破傷了根本,知道自己沒幾天蹦跶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小聲點(diǎn)!沒看見他昨日那邪門勁兒?煉皮大成啊!少峰哥他們都吃了虧……”
沿途的議論和鄙夷目光,如同無形的潮水涌來。陸少鳴恍若未聞,甚至在一陣晨風(fēng)吹過時,還刻意地掩嘴輕咳了兩聲,肩膀微顫,引得幾個膽小的旁系子弟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他徑直穿過演武場邊緣。場中呼喝陣陣,拳風(fēng)腿影帶起凌厲的破空聲。幾個嫡系子弟正在對練,看到陸少鳴拎著魚簍經(jīng)過,動作都慢了幾分,眼神復(fù)雜,忌憚中夾雜著濃濃的不屑。
“鳴少爺,好雅興啊。”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響起。陸少峰從場邊走來,他臉色還有些蒼白,顯然昨夜的內(nèi)傷未愈,但眼中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他故意擋在陸少鳴身前,抱著手臂,下巴抬得老高,“剛得了核心子弟的身份,不去丹藥房領(lǐng)固本培元的丹藥,不去演武場打磨筋骨,倒有閑情逸致去釣魚?嘖嘖,這份‘超然物外’,真是讓小弟佩服得緊啊!”他刻意加重了“核心子弟”和“佩服”幾個字,諷刺意味十足。
陸少鳴停下腳步,微微抬起頭,晨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映出幾分“虛弱”的透明感。他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點(diǎn)無奈和認(rèn)命的苦笑,聲音依舊帶著點(diǎn)沙啞:“峰哥說笑了……咳咳……我這身子骨,自己清楚。昨日……不過是運(yùn)氣好,被那靈氣風(fēng)暴卷著,稀里糊涂沖開了點(diǎn)關(guān)竅,僥幸未死罷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魚竿,竹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這境界虛浮得很,怕是風(fēng)一吹就散了。與其在演武場丟人現(xiàn)眼,不如……咳咳……找個清凈地方,釣釣魚,順順氣,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語氣誠懇,姿態(tài)放得極低,配合著那副風(fēng)吹就倒的模樣,倒真像是個認(rèn)命等死的病秧子。
陸少峰死死盯著他,試圖從那蒼白平靜的臉上找出一絲偽裝的痕跡。可除了那該死的“虛弱”,什么也看不出來。他憋著一口惡氣,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難受至極。
“哼!算你還有點(diǎn)自知之明!”陸少峰憋了半天,只能從牙縫里擠出這么一句,狠狠瞪了他一眼,側(cè)身讓開。看著陸少鳴“步履蹣跚”地走遠(yuǎn),那拎著魚竿的瘦削背影在晨霧中漸漸模糊,陸少峰眼中兇光閃爍,對著旁邊一個心腹低聲咬牙道:“去,給我盯緊他!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青陽湖。
煙波浩渺,水汽氤氳。晨曦的金輝穿透薄霧,灑在平滑如鏡的湖面上,碎成萬點(diǎn)跳動的金鱗。遠(yuǎn)山如黛,倒映水中,天地一片澄澈空靈。湖邊水草豐茂,間或有水鳥掠過,留下一圈圈蕩漾開去的漣漪。
陸少鳴選了一處突出水面的巨大青石,盤膝坐下。竹簍放在手邊,釣竿輕揚(yáng),細(xì)韌的魚線帶著一枚彎鉤,悄無聲息地沒入澄澈的湖水深處。他并未掛餌。
他閉著眼,并未真正垂釣。心神沉入昨夜突破時,那狂暴靈氣被強(qiáng)行壓縮、最終歸于平靜的剎那感悟。那壓縮到極致后的爆發(fā),并非毀滅,而是一種……蛻變。
如同水,至柔,卻可滴水穿石;可納百川,亦可掀起滔天巨浪。《引氣訣》的霸道吞噬是“力”,是“剛”。而此刻,這青陽湖的浩瀚、寧靜、包容,乃至那水面之下暗藏的涌流……似乎正無聲地訴說著另一種可能——水之“勢”,水之“柔”,水之“容”。
《引氣訣》骨片上那原始粗糲的符文,在他識海中再次浮現(xiàn),卻不再僅僅是狂暴的“引”,而是開始與眼前這浩渺煙波、天地水汽的律動隱隱呼應(yīng)。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涼的感悟,如同湖底悄然升起的氣泡,在他心頭悄然破開。
他的呼吸,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悠長、綿密、若有若無。仿佛整個人的氣息,都融入了這片浩渺的湖水與氤氳的水汽之中,不分彼此。身下的青石,周圍的蘆葦,頭頂?shù)奶炜眨汲闪诉@“水”的一部分。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與包容感,從內(nèi)而外彌漫開來。
他手中那根青翠的釣竿,仿佛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延伸。竿梢極其細(xì)微地、以一種難以察覺的頻率,隨著湖面微風(fēng)的節(jié)奏、水底暗流的涌動,輕輕顫動著。沒有魚咬鉤,但那沒入水中的魚線,卻在澄澈的水下,勾勒出一道道玄奧的、仿佛遵循著某種天地韻律的軌跡。
時間在寧靜中悄然流逝。日頭漸高,湖面霧氣散盡,碧空如洗。
“陸少鳴!”一聲蘊(yùn)含著雷霆震怒的暴喝,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碎了青陽湖的寧靜!
數(shù)道身影帶著凌厲的破空聲,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湖邊!為首之人,正是執(zhí)法長老陸天鷹!
他須發(fā)戟張,臉色鐵青,一身黑袍無風(fēng)自動,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如同實(shí)質(zhì)的鉛云,瞬間籠罩了整個湖畔!他身后,跟著幾名氣息冷厲、身著黑色執(zhí)法服飾的弟子,以及臉色蒼白、眼神怨毒的陸少峰。
陸天鷹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青石上盤坐的陸少鳴身上,如同兩柄淬毒的冰錐:“小畜生!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在家族后山禁地,偷習(xí)邪功,引動陰煞之氣,意圖不軌!證據(jù)確鑿,還不束手就擒,隨老夫回執(zhí)法堂受審!”
恐怖的威壓如同山崩海嘯,狠狠壓向陸少鳴!湖畔的蘆葦被這股氣勢壓得瞬間倒伏一片!
盤坐青石之上的陸少鳴,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醒。他身體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兔子,手中的釣竿都險些脫手。
他慌亂地睜開眼,臉上瞬間褪盡血色,只剩下無邊的驚懼和茫然,聲音都帶著顫音:“長……長老?您……您在說什么?什么邪功?什么陰煞之氣?我……我只是在此釣魚靜心啊……咳咳咳……”他一邊說,一邊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從那青石上栽落湖中。
“釣魚?”陸天鷹怒極反笑,一步踏出,腳下的青石板寸寸龜裂!他指著陸少鳴,聲音如同寒冰刮骨,“還敢狡辯!少峰親眼所見,你在此盤坐數(shù)個時辰,氣息詭異,引動湖中陰寒之氣纏繞己身!
更有人舉報,你昨夜突破時引動的靈氣風(fēng)暴中,夾雜著絲絲邪異的陰煞之力!若非修煉邪功,豈能如此?!給我拿下!”
“是!”兩名如狼似虎的執(zhí)法弟子應(yīng)聲而出,帶著冰冷的鐵鏈,獰笑著撲向青石!
“長老!冤枉!我冤枉啊!”陸少鳴“驚恐”地大叫,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虛弱”和“恐懼”,腳下一個趔趄,身體失去平衡,竟朝著湖面直直栽倒下去!
“噗通!”
水花四濺!
陸少鳴整個人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廢物!還想跳水逃遁?!”陸少峰在岸上厲聲叫囂,臉上滿是快意。
然而,就在陸少鳴落水的瞬間,異變陡生!
嘩啦——!
以他落水點(diǎn)為中心,整個平靜的青陽湖面,如同被投入了一塊巨石,驟然劇烈震蕩起來!無數(shù)道水流仿佛擁有了生命,瞬間匯聚、旋轉(zhuǎn)!一個巨大的、直徑超過三丈的漩渦憑空生成,水流湍急,發(fā)出低沉的咆哮!
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那漩渦中心的水流,并非向下吞噬,而是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攪動、向上噴涌!形成了一道粗大的、旋轉(zhuǎn)的、晶瑩剔透的水龍卷!水龍卷沖天而起,帶起漫天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
而陸少鳴的身影,并未被漩渦吞噬,反而被那股狂暴向上的水流托舉著,緩緩升到了水龍卷的頂端!他渾身濕透,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不斷滾落,單薄的布衣緊緊貼在身上,更顯瘦削。但他并未掙扎,只是靜靜地立于旋轉(zhuǎn)水流的頂端,低垂著眼瞼,仿佛在感受著什么。
“嘶——!”岸上所有人,包括氣勢洶洶的陸天鷹,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這絕非尋常落水!
陸少鳴緩緩抬起頭,濕透的黑發(fā)貼在額角,水珠不斷滴落。他臉上依舊殘留著“驚魂未定”的蒼白,但那雙被湖水洗過的眸子,卻清澈得如同這青陽湖最深的水底,映著天空,映著日光,也映著岸上眾人驚駭?shù)哪槨?/p>
“長老……”他的聲音穿過水流旋轉(zhuǎn)的轟鳴,清晰地傳到岸上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絲剛剛嗆水后的沙啞,卻奇異地?fù)崞搅四强癖┧晭淼脑陝樱暗茏印茏诱娴闹皇窃卺烎~,感悟這……水。”
他微微抬起手,那根青翠的釣竿竟還牢牢握在他濕透的手中。竿梢輕顫,沒入下方旋轉(zhuǎn)水龍卷中的魚線,仿佛成了某種奇異的引線。
隨著他抬手的動作,那狂暴沖天的水龍卷,竟如同溫順的巨蟒,旋轉(zhuǎn)的速度開始肉眼可見地減緩!狂暴的水流變得柔和,噴涌的水柱緩緩沉降,漫天的水珠如同細(xì)雨般飄灑而下,在陽光下形成一道迷蒙的彩虹。
水龍卷消散,陸少鳴的身影隨著沉降的水流,輕盈地落回那塊巨大的青石之上,渾身濕透,卻站得筆直。水滴從他發(fā)梢、衣角不斷滴落,在青石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他手中的釣竿輕輕一提。
嘩啦!
一道銀亮的弧線破水而出!
魚鉤之上,赫然掛著一條活蹦亂跳、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青鱗魚!
陸少鳴彎腰,將魚從鉤上小心取下,放入身旁的竹簍。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水龍卷,與他毫無干系。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直起身,看向岸上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陸天鷹等人。水珠順著他清俊的側(cè)臉滑落,他抬手,用濕透的袖口,極其緩慢、極其仔細(xì)地,擦去臉上的水痕。動作優(yōu)雅,帶著一種洗盡鉛華的從容。
“弟子愚鈍,”他開口,聲音平靜,如同這重歸平靜的湖面,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湖畔,“觀此湖水,浩渺煙波,至柔至善,滋養(yǎng)萬物而不爭。
風(fēng)起則浪涌,風(fēng)息則波平。滴水可穿石,亦可匯流成海,載舟覆舟,皆在一念之間。”他頓了頓,目光澄澈地迎向陸天鷹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溫潤無害的弧度。
“弟子方才落水驚惶,胡亂掙扎間,體內(nèi)那點(diǎn)微末真氣被這湖水引動,稀里糊涂地運(yùn)轉(zhuǎn),不想竟引動了些水流……驚擾了長老,弟子……罪該萬死。”
他微微躬身,姿態(tài)謙卑。濕透的布衣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脊梁。
陽光穿透水汽,落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yún)s隱在青石投下的陰影里。那溫潤的笑容之下,深藏的,是足以吞噬巨艦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