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臉色煞白,瞬間慌了神。
其他人不知道,他卻是清楚,這條引理,他是直接從陳輝論文中拿過來用的,如果缺了這條引理,他無法完成后續的證明。
可當時時間緊迫,他沒時間去自己完成這個證明。
沒想到一念之差,竟然給自己埋下了如此大的隱患。
怪不得這些天他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嘿,奧利弗,精神點!”
布萊恩特小聲提醒一句。
現在報告廳中許多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奧利弗這個反應無疑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
“奧利弗先生,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陳輝再次問道。
既然對方已經亮劍,那就沒有任何緩和的余地了。
臺下邱成梧和田陽再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
他們當時就在猜測,陳輝到底知不知道這條引理要如何證明,現在看來,陳輝顯然是知道的!
“感謝這位小友指出論文的問題,是我們證明不夠嚴謹,我們后續會補充對這條引理的證明。”
奧利弗早已方寸大亂,面對陳輝的逼問,布萊恩特只好站起來替奧利弗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早就想到了,否則他也不會那么放心的讓奧利弗直接使用陳輝論文中的結論。
想要靠這點小把戲讓他認輸,可沒那么簡單。
“布萊恩特先生說得沒錯,在論文中使用一些看似顯然的結論是很正常的,數學家難免犯些小錯誤。”
陳輝不置可否的聳聳肩,直接跳過了這一頁論文,再次劃動鼠標。
“那我們來看看這條引理,對于任意具有Cn對稱性的分數陳絕緣體,其對應的模形式f(z)∈Sk(Γ0(N))的傅里葉系數映射ap:素數→Q是單射,即不同素數p1≠p2對應的系數滿足a_p1≠a_p2。”
“很巧的是,兩篇論文又同時使用了這條引理,看來兩位作者當真是心有靈犀。”
陳輝看向布萊恩特,“您說是嗎,布萊恩特先生?”
“通往真理的道路只有一條,大家都走在同樣的道路上,這是很正常的。”
布萊恩特面不改色的說道,這樣的場面他經歷得多了。
“這我可不是很贊同。”
陳輝搖頭,“通往真理的道路有很多條,條條大路通羅馬嘛,反倒是通往錯誤的道路千奇百怪,不甚相同。”
“所以我很好奇,為什么這兩篇論文中會引用同一個錯誤的引理,布萊恩特先生知道為什么嗎?”
布萊恩特目光一凝,看向主席臺上的投影儀,腦瓜子嗡嗡的。
這條引理是錯的?
饒是以他的水平,一時半會兒也沒看出明顯的問題來。
也是,如果這個錯誤很明顯,這兩篇論文也不可能通過學術編輯那一關。
但顯然,這條引理有問題!
可是為什么,這個家伙會放一條錯誤的引理在自己的論文中?
難道他在發表論文前就知道自己的論文會被抄襲?
這不可能!
陳輝不知道布萊恩特在想些什么,他已經拿起馬克筆,來到專為報告人準備的白板前,“權k=12、級數N=1的經典模形式Δ(z)=∑n=1∞τ(n)qn,其系數τ(p)在素數p=23與p=691處均為0,顯然違反了單射性。”
這條引理竟然真是錯的!
證明一條定理的正確性或許很麻煩,但證明一條引理錯誤,卻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反例就已足矣。
布萊恩特后背頓時佝僂了一些,后背開始滲出冷汗,引用同樣的引理還可以解釋得過去,但犯相同的錯誤,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事到如今,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即便已經做過不少這種事情,但被人當眾揭發,依舊是會讓他身敗名裂的事情。
好在,這只是他學生的論文,他最多不過是識人不明而已。
但他還是想不通,這個家伙為什么會在自己的論文中放一條錯誤的引理?
更想不通的卻是《杜克數學雜志》的主編多貝西,和《數學物理通訊》的主編史賓格,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
這下好了,他們不僅對抄襲事件無所作為,不管不問。
這也最多算是他們不察,抄襲的不是他們,也怪不到他們。
但現在,他們竟然刊登了存在錯誤的論文,這簡直就是在哐哐打他們的臉,他們期刊數十年積攢起來的信譽,被這條錯誤的引理戳了個大洞出來。
他們看向報告廳中的布萊恩特,恨不得把這個家伙千刀萬剮。
已經在臺下落座的袁新毅面露微笑,雖然之前他也跟陳輝提過幾嘴學術圈的腌臜,但他也沒想到第一次投稿的陳輝竟然準備如此充分。
當然,他也不免有些尷尬,畢竟這篇論文是經過了他的審核之后才投稿的,沒想到連他也沒有發現這處錯誤。
田陽和邱成梧兩人早已經安心的靠著椅背,老神在在的看著這場報告會的演變,后輩出息,他們這些老的就是省心。
云偉怔怔的看著舞臺,心中思緒紛飛。
他還記得幾個月前在燕北大學會議室第一次見到陳輝時的場景,沒想到轉眼間,這個小家伙竟然就已經成長到了這個地步。
第一條引理的證明他是全程參與的,知道其難度,可這樣的引理,陳輝準備的竟然還不止一條。
這個小家伙,他現在已經有些看不透了!
站起來提問的富蘭克林臉色有些發紅,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這兩篇可疑的論文的確存在抄襲,但并非是那個華夏小家伙抄襲別人,而是,杜克大學那個白白凈凈的家伙在抄襲!
“你明知道論文存在問題,竟然還要投稿,給出一個錯誤的結論,引誘他人落入你的圈套,期刊是交流學術的地方,不是你的戰場,你知道這個錯誤的結論可能耽誤數學家們多少時間嗎?你這是對學術極不負責的態度!”
“你這是對其他所有數學家的不尊重!”
惱羞成怒的富蘭克林靈機一動。
既然沒法指摘陳輝抄襲,那就詆毀他的人品。
這也是罵戰中常用的高級技巧,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向對方潑臟水就行了。
只要對方的人品有問題,那他說的所有話,就都不會有人相信了。
這招屢試不爽!
“引誘他人落入圈套?”
陳輝有些好笑,“我也沒想到有人會連錯誤的引理都抄過去,這的確匪夷所思,就跟小學時抄作業把名字也抄過去一樣離譜。”
“如果這也是圈套,那能落入這樣圈套的人,的確讓人惋惜。”
“至于對學術負不負責,不是由你說了算的。”
陳輝再次來到白板前,拿起了馬克筆。
看到陳輝這個陣勢,不知為何,富蘭克林忽然感覺有些心慌。
錯誤是他自己提出來的,難道他還能證明這個錯誤是正確的?
應該不能吧?
“我這篇論文的核心證明僅要求模形式系數a_p在特定素數p=n處非零,而不是單射性,以導出分數陳數 C_h^pm/n=0,即使不同素數對應相同系數值,只要ap=n≠0,即可滿足物理需求。”
陳輝唰唰唰的在白板上寫下證明過程,“在論文的步驟3中,通過反證法強制n必須為素數,此時僅需關注單個素數 p=n的系數a_p,單射性條件被弱化為“存在至少一個素數p使得a_p≠0”,而后者已被模形式的非平凡性定理保證。”
“所以這條引理在論文中被用于輔助說明模形式參數的唯一性,但實際證明中唯一性由Galois表示的不可約性直接保證,即使移除這條引理,論文通過朗蘭茲對應與穩定性條件的核心論證依然成立!”
洋洋灑灑的寫完一個白板的證明過程,陳輝回頭看向富蘭克林,報告廳中沉默了好幾分鐘時間,再沒有人站起來說話。
陳輝也沒有再看布萊恩特一眼,他相信剛才的證明過程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放下話筒,走下主席臺,
直到陳輝走出報告廳,報告廳中才開始響起細微的蛐蛐聲。
“恭喜,你收了個好學生啊!”
阿蘭孔涅來到袁新毅身旁,酸溜溜的說道。
如果不是袁新毅捷足先登,他相信自己能夠讓陳輝成為自己的學生。
“恨不能早點遇到這個小家伙!”
阿蘭孔涅身旁的塔拉格蘭更是扼腕嘆息,毫不掩飾自己的遺憾。
“數學家是全世界的財富,塔拉格蘭先生不用遺憾。”
袁新毅笑著說道,“徐兄跟我說了先生在IMO上仗義執言的事情,說起來,陳輝也算是先生的學生。”
可以預料的是陳輝將會很快在世界數學界崛起,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袁新毅想要盡量給陳輝拉攏些盟友,這位正直的塔拉格蘭,仁厚的阿蘭孔涅,都是非常好的結交對象。
塔拉格蘭卻連連搖頭,“現在我很慶幸自己堅持了原則,沒有因為那些米國佬的脅迫就取消陳輝的金牌,否則,我現在就要成為笑話了!”
“IMO給他發金牌是IMO的榮幸,而不是他的榮幸!”
“能得到這樣評價的人不多,但輝的名字絕對在其中!”
塔拉格蘭給了陳輝相當高的評價。
“哼,這下我倒是想看看還有誰敢抄襲輝的論文!”
埃德里安解氣的聲音響起,這些天因為身為西方學者的他站隊了陳輝,沒少被圈內同行們譏諷,如今真相大白,他自然是狠狠的出了口惡氣。
袁新毅擺擺手,謙虛到,“一篇論文里埋下兩個陷阱,有這功夫,還不如多寫一篇論文,小孩子不懂事,讓大家見笑了。”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數學圈也不是什么世外之地,少不了有些害群之馬,這下子揪出來一個,自然就知道后面那一堆是誰了,以后大家都遠遠的避開,輝也算是為大家做了件好事。”
埃德里安可不懂什么是客氣,看向布萊恩特和杜克大學以及數學物理通訊主編史賓格所在的方向,神色輕蔑,話語極其刻薄。
回過頭來,他的臉上已充滿和煦的笑容,“不過袁兄說得對,輝這兩個證明都可以發表一篇論文了,晶體對稱性與模形式參數的對偶群構造,十分巧妙,不愧是袁兄的學生,輝對朗蘭茲綱領定理的運用已經爐火純青,是很有學習價值的!”
“沒錯,這個證明的確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我們會找輝拿到完整的證明過程,然后收錄在這次會議的成果之中。”
歐洲數學學會主席布吉尼翁也來到了旁邊,笑著說道,“還有袁先生的論文,如果不介意的話,本次會議可以收錄highlight。”
袁新毅的論文投了數學年刊已經不是秘密,現在還沒有刊發,布吉尼翁自然不會自大到認為袁新毅會放棄數學年刊,轉投他們會議,但收錄個highlight還是可以的。
比如大名鼎鼎的《自然》和《科學》也經常摘錄其他期刊的重要成果,這并非是對原論文的直接引用,而是通過幾句話來精煉的概括核心結論,突出研究突破,并不會影響袁新毅論文的發表。
費弗曼起身往報告廳外走去,即便不久后這里就會舉行下一場報告會,但他對此并無興趣。
袁新毅的報告他很滿意,原本心中的一些困惑也得到了解釋,今晚的酒會他們可以深入交流相關的問題,這趟布達佩斯已經不算白來了。
沒想到更有意思的竟然還是那個小家伙。
對其他人來說,或許只是看到陳輝在論文中埋下陷阱,望而生畏,他卻看到了這個小家伙的嚴謹,做數學研究,最重要的就是嚴謹!
可惜威騰那個老家伙沒來,要是他聽說了這件事,恐怕會后悔的吧。
一想到威騰生氣的樣子,費弗曼就忍不住開心的笑了起來。
“笑得這么開心,不知道的還以為那個小家伙是你們普林斯頓的呢!”
法爾廷斯冷笑聲在費弗曼后方響起,兩人都是極其高傲的人,雖然曾經在普林斯頓當了不短時間的同事,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的關系可算不上好,平時也沒少爭論。
難得的是,費弗曼這次并沒有反唇相譏,而是笑吟吟的說道,“嘿,老伙計,你或許還不知道,威騰那個老家伙很喜歡那個小家伙,想收他當學生,可惜,他拒絕了這次會議邀請。”
“那的確是個讓人開心的消息!”
法爾廷斯也緩和下來,不置可否的點頭認同。
在普林斯頓,大家或許會有不少爭論,或是為了真理之爭,或是因為品性相異,但不管如何,只要你懟威騰,那大家就可以暫時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