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舟微怔了幾秒,平聲回道:“不是。”
崔安寧當場愣住,不是蕭靖還能是誰?
王蘭舟瞧見她臉上的愕然,輕輕笑了,修長清瘦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木輪車的把手,“在你心里,我是那種會大發(fā)善心替他隱瞞的人嗎?”
他斂住笑容,語氣平靜:“你心里應(yīng)該清楚,我比任何人都厭惡蕭靖。”
更——
恨不得他去死。
王蘭舟垂下眼皮,掩住眸子里那一瞬升騰而起的冷意,笑了笑說:“可不是他,就不是他。”
他雖然厭惡蕭靖,卻也不會故意陷害他。
當然,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無非是有人勒住了他心里的那根韁繩。
王蘭舟大可以將斷腿的事情推到蕭靖的頭上,畢竟蕭靖死了,再也沒有人能夠反駁他的話。
可——
王蘭舟頓了頓,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崔安寧。
這樣做的話,三娘會愧疚吧。
她會愧疚于自己嫁給了一個害他斷了腿的兇手。以她的性子又要耿耿于懷,在心里偷偷難過。
真是個傻氣的姑娘。
王蘭舟沒忍住輕輕笑了出來。
王蘭舟笑起來時,眉眼間帶著幾分世家子弟的驕矜從容,說到此處,他支著胳膊,往后靠了靠,抬起下頜漫不經(jīng)心地說:“想對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動手,他蕭家的手還沒有伸得這么長。”
說是說皇權(quán)至上,可那也得分是什么地方,在洛陽、在太原這些地方皇權(quán)還做不到肆無忌憚。
崔安寧這下信了不是蕭靖做的,心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
若真是蕭靖做的,她一時間還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王蘭舟。
畢竟蕭靖跟王蘭舟素不相識,他們兩人若是真的產(chǎn)生了矛盾沖突,也只可能是因為她的緣故。
好在,好在,不是蕭靖。
崔安寧松了口氣,同時又意識到一件事。
不是蕭靖不想這么做,而是因為王蘭舟是太原王氏的長房嫡子,他的手做不到伸得那么長。
王蘭舟雖然頭頂有兩個兄長,可不代表他就不受寵。
他上面兩位兄長都像照著王家子的標準長的,一言一行都和舅舅十分相似,唯有王蘭舟不同,他熱情又富有鮮活力,在王家是個獨特鮮明的人,任何人見到他,都會被他的性格給吸引住。
這樣的兒子,舅舅和舅母怎么會不疼愛呢?
他又是幼子,更得家里長輩喜歡。
就連崔安寧自己,這樣枯燥乏味的人生,見到他之后才覺得貧瘠的心里開出了鮮艷奪目的花。
這樣受寵的王家子,蕭靖就算想要動手都無從下手。
可如果不是蕭靖的話,誰又能有這個資格,讓他斷了腿呢?
崔安寧問出了自己的困惑。
王蘭舟怔住,唇角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收斂,最后緊緊抿住了唇,不知道該怎么和她開這個口。
當時有多干脆利落,現(xiàn)如今就有多猶豫不定。
他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對上她那雙朦朧的淚眼,才知道什么叫束手無策。
長久的沉默,令崔安寧有些不安,又問了一遍。
王蘭舟還是保持沉默,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一時緊緊抿住了唇。
他坐在木輪車上也沒有損礙半點風采,眉目出奇的清朗,好像三月里從湖畔吹來的一捧春風。
崔安寧瞧見他的安靜,只覺得困惑。
為什么?
那個人到底有什么身份,能令他這個太原王氏子也忌憚地不敢說出名字?
她腦海里浮現(xiàn)一個又一個名字,最后又一個又一個劃掉,許久許久,腦海里閃過一個人名。
崔安寧思緒滯住,喉嚨里像是吃了一大塊糖黏住了一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崔安寧垂下眼,看著王蘭舟的腿,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悄悄攥緊,許久之后,輕輕吐出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盡量聽起來平靜不波,顫著嗓音問:“你的腿是意外傷的,還是你自己用——”
她說到這里,力氣盡失,一句多余的話都說不出來。
光是說出這幾個字,她都覺得好殘忍,仿佛直面了他血淋淋的痛。
崔安寧最開始覺得興許是自己想多了呢,可眼下看著王蘭舟的沉默,又什么事情都明白了。
她猜得沒錯,真的是王蘭舟自己動的手。
難怪他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他恐怕也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她,害他斷腿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吧?
崔安寧沒有問他為什么這么做,因為她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除了怕她為難,還能有什么呢?
可她不要!
不要王蘭舟為她做到這種地步!
那一瞬間,崔安寧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樣,緩緩蹲了下來,看著他的腿,嚎啕大哭。
她哭的樣子其實并不好看,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眶里往下掉,發(fā)絲有些凌亂,被淚水打濕后沾在臉頰上,口脂花得不成樣子,即便眉眼格外漂亮,可現(xiàn)下這個樣子,實在稱不上好看二字。
王蘭舟的心卻被緊緊揪了起來,想說點什么安慰她,又說不出口。
她會哭成這樣,不正是因為他嗎?
許久,王蘭舟微微傾身,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輕輕嘆息,“別哭了,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
他說得風輕云淡,好像不是腿斷了,而是今日吃了什么一樣簡單。
他剛傾身,就見到崔安寧往他邊上挪了挪,讓他不必彎腰,也能夠輕而易舉地拍到她的后背。
王蘭舟手指微頓,在心里嘆息了聲,手掌微微使力,將她的臉抬起來,鄭重地喚:“三娘。”
崔安寧哭得眼睛通紅,滿是淚痕,半點沒有平日里的端莊。
就連得知自己要嫁給蕭靖,她哭得都沒有這么兇。
“別哭了,這些事不都已經(jīng)過去了嗎?”
王蘭舟的心臟像是被針扎了似的密密麻麻的疼,他按了按心口的位置,拿帕子輕輕擦掉她臉頰的淚痕,用輕松自在的口吻輕聲說:“還是值得的不是嗎,我們?nèi)锟刹皇峭髫摿x的姑娘。”
他修長清瘦的手指撫著她微豐的臉頰,很快輕笑了起來,“三娘這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來接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