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希德孤身緩緩走在『弗爾盆地』的林中小徑上。

不緊不慢，不急不緩。

一步接一步，就像千年前陪伴她一同前行時那樣。

落葉的沙沙聲不絕于耳，枯枝在他腳下發(fā)出細(xì)碎的哀鳴。

可阿古希德沒有在意。

他只是回憶著昔日的步伐——

一點(diǎn)點(diǎn)走過每一個他們曾經(jīng)駐足的地方。

古樹、花圃、湖泊，以及那座她留在林中空地里的銅像。

伸出手，將那些落葉從伏拉梅的銅像上拂去。

阿古希德食指輕輕落在她的臉上，少有的出現(xiàn)了片刻的失神。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帶來那最初相遇時的記憶……

“你……為什么不殺了我？”

『我為什么要?dú)⒘四悖俊?/p>

“因?yàn)槟闶悄ё澹沂侨祟悾螞r我還向你抱有殺意的出手了。”

『殺意……呵呵……』

『我問你，人類，你會因?yàn)槁愤叺男」废蚰愣谭途蜌⒘怂鼏幔俊?/p>

“……我不是小狗。”

『我知道……比喻而已，意思是一樣的。』

『殺了你這件事，對我而言根本無足輕重。』

『所以，我不會殺了你，就這么簡單。』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奇怪的魔族……”

“你們這些天生的劊子手，也會有逃避殺戮的時候嗎？”

記憶中……

當(dāng)時的自己看著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伏拉梅短暫的沉默了幾秒。

少女那時如翡翠般的瞳孔直直盯著他，讓他不得不轉(zhuǎn)過頭去。

『……』

『你的廢話太多了，既然饒了你一命就趕緊滾。』

“如果我不滾，你會因此殺了我嗎？”

『……』

『我說了，殺了你這件事根本就無足輕重……』

“也就是說，就算我不滾，你也不會殺了我？”

『……』

『如果你不怕死的話，那就試試看。』

“真有趣……”

“就算我得寸進(jìn)尺到這種程度，你也沒有對我表露出殺意。”

“【無名】的大魔族，我開始對你有些好奇了。”

『……』

『奇怪的人類。』

“多謝夸獎……”

“話說，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能請你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這么多年過去，“奇怪”在人類中已經(jīng)變成了夸獎的意思嗎？』

『還有，我已經(jīng)不想再看到你了，滾。』

“你不說的話，我可是會一直纏著你順便哭上三天三夜的。”

『……』

『隨便你。』

微風(fēng)卷席著落葉拂過，那一段回憶也戛然而止——

阿古希德微微搖搖頭，自顧自地失笑出聲。

每次回想起與伏拉梅那一點(diǎn)也不浪漫的初遇……

他總會惱然于當(dāng)時的呆板。

將銅像上的污漬用魔法清掃干凈，阿古希德沒有繼續(xù)停頓。

他沿著那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徑緩慢前進(jìn)。

道路兩旁偶爾會出現(xiàn)一兩塊高大的石碑——

上面銘刻著一座又一座傳說中的迷宮被攻破的豐功偉績。

而其中位列最高層的——

自然是那封印著【水鏡惡魔】的傳奇迷宮『零落的王墓』。

“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剛剛明明能瞬殺掉那兩個復(fù)制體的吧？”

“為什么你要為了救我，而讓自己身處險(xiǎn)地呢，阿古希德？”

『我討厭有人類或同族在我眼前死去，僅此而已。』

“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反而去關(guān)心其他的生命……”

“無數(shù)條簡單的生存方式中，你偏偏選了最困難的這種——”

“阿古希德，你果然根本就不像個魔族啊。”

回想起那時的對話。

阿古希德的手指輕輕從石碑的銘文上劃過。

將他與伏拉梅建立的豐功偉績一點(diǎn)點(diǎn)用身體記住。

“現(xiàn)在想來……”

“或許正是那個時候下意識間的舉動，才讓她真正下定了決心……”

身體掠過石碑，阿古希德喃喃自語著心中的猜想。

盡管已經(jīng)無人能回答他這個答案是否準(zhǔn)確。

但如果是伏拉梅的話……

就算他猜錯了答案，大概也只會在輕笑聲中緩緩吻上來。

最后帶著微笑，捧起他的臉，說上一聲——

“回答正確。”

阿古希德繼續(xù)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精確地避開當(dāng)年伏拉梅喜歡蹦跳著踩過的落葉堆。

那間在被巨樹包裹著的小房子已經(jīng)離得不遠(yuǎn)了。

【隔絕大結(jié)界】的輪廓映入阿古希德眼簾。

那個千年前由他親自插在巨樹旁，被伏拉梅寫著——

『未經(jīng)老師允許，芙莉蓮與狗不得入內(nèi)(???ω?′?)』的告示牌——

也在腐朽與搖搖欲墜中歡迎著他的到來。

“很長時間沒見了啊，一直保護(hù)這里還真是辛苦你們了。”

沒有任何阻擋的穿過【隔絕大結(jié)界】。

在將那件老舊的告示牌又一次恢復(fù)原樣后，阿古希德走到了故居的門前。

這里還是老樣子，和他二百年前離開時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當(dāng)然，這也就意味著那個笨蛋弟子迄今為止也沒有達(dá)到伏拉梅對她的期望。

推開房門，屋內(nèi)的擺置也是一如既往。

一本伏拉梅留下的手記。

一張阿古希德親手制作的木床。

一個芙莉蓮當(dāng)初學(xué)習(xí)用的書桌。

這就是小屋里的全部了。

可就只是這些看起來不起眼的小物件。

卻承載了阿古希德許多難以忘懷的珍貴回憶。

走上前，阿古希德將伏拉梅的那本手記打開。

第一頁前言上那句——

『阿古希德不許偷看』又一次讓他停下了翻動。

時至今日，他依舊無法拒絕伏拉梅的請求。

把手記放回書桌，在阿古希德轉(zhuǎn)身看向木床的那一刻——

虛無縹緲的回音隨著微風(fēng)在他耳邊輕輕飄過。

“阿古希德，我愛你呦……”

阿古希德回過頭看向書桌，伏拉梅坐在那里的情景歷歷在目。

她翻動著手中的筆記，毫無征兆地說出了那句『我愛你』。

而后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曾經(jīng)面無表情地回應(yīng)著這份愛意的他。

“我真是笨蛋……”

“你還不明白這些，這么說不是在為難你嗎……”

那個時候的她懊惱的扶起下巴，但那份愛意卻沒有散去。

“阿古希德。”

『嗯？』

“究竟要怎樣，才能讓你明白我愛你呢？”

回應(yīng)她的只是丈夫的無言與沉默。

但即便如此，那時的阿古希德也沒有從她眼中看到半分失落。

她只是更加期待……

期待——

更加久遠(yuǎn)后的未來……

阿古希德低笑一聲，回過頭漸漸走向木床。

他像曾經(jīng)那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緩緩閉上雙眼。

“喂……阿古希德——”

開滿鮮花的花田中，阿古希德看到坐在中央的伏拉梅轉(zhuǎn)過頭來。

她帶著那份永不褪色的微笑，向不解風(fēng)情的丈夫伸出了手。

“再給我講講我們的故事吧……我有些記不清了。”

『嗯。』

阿古希德輕輕抓住妻子的手，在她的身旁坐下。

感受著妻子的身體緩緩靠在了他的肩上。

阿古希德用下巴摩挲著那淺紅的長發(fā)。

他握住那雙再也不愿放開半分的手，向妻子低聲回應(yīng)道：

『這個故事……可能還要講很久……』

很久……很久……

甚至于說，他希望世界能就像現(xiàn)在這樣——

直至永恒。

直至永遠(yuǎn)。

又一次短暫的清醒后，阿古希德再次緊閉雙眼。

回到他永不解脫的夢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