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太虛。
離火漫卷,底為朱色,頂為杏黃,化為羽焰之狀,自其中緩步行出一人,寬額隆鼻,一身金色華衣,氣態威嚴。
他默默看著下方亂象,負手而立,并未有半分阻止的意思。
漸有玄黃之氣垂落,太虛上層一片光明,似乎揭開一層帷幕,自其中顯出一廣闊無邊的圖卷來,隱約可見一片古戰場顯化其中。
祥明此時催動神通,離火化作絲線,將這卷道圖徹底縫在赤云上方,此時可見道圖中心位置,是一伏尸山上的赭羽玄鳥,以其為中心,戊土之氣沉積山根。
這玄鳥的金血流溢而出,凝聚為古字,分應著一個個人名,朱虞城、溫扶風、陳長氣等等,散著金光,居于上方,最下則是許玄、柳秋辭等人的名字,黯淡不少。
著制式青銅戰甲的兵士環繞山底,諸多仙道立于云端,水火遮蔽天光,在那赭羽玄鳥尸身之上,是一延伸數十里的太虛裂痕,自其中噴薄幽冥光華。
山外則是各色妖物,皆為原形,氣息原始古老,甚至有不少已經絕跡的妖物,圍著一龍首綠發,戴角四足的妖物,其通體皓白,神異非凡。
這幅道圖忽地顫動起來,清亮的福德之氣涌動不息,宋宗祥不敢怠慢,稍稍行禮致意,自那赭羽玄鳥尸中緩步走出一人來,青年身形,著一身烏金長袍,身饒祥光。
他身后拖著淋漓的金血,灑落在太虛之中,化為重重地氣,凝聚不散。
此人的面目模糊,被重重白氣遮掩,破開道圖,徑直到了宋宗祥前方,一言不發。
“祥明,見過【祜濟】國師。”
宋宗祥聲音恭敬,饒是以他的身份,見了眼前之人,還是要矮上一頭。
那著烏金長袍的青年緩緩抬頭,白氣迷蒙,看不見眼睛,可卻能讓人感到他的疑惑,似乎全然未聽懂宋宗祥所言為何。
宋宗祥稍稍皺眉,小心翼翼地自懷中取出一青銅鈴鐺,上有【蕩魂】二字,內里空空,他散去身上法力,只以肉身之力一搖。
沒有任何聲音響起,他的兩耳中卻滲出血來,眼前的祜濟國師卻似乎清醒過來,氣質一變,幽深莫測。
“開始了?”
他緩緩開口,是一清越的男子聲音,若玉鐘敲響。
“朱氏動用那支兵馬,鎮壓段家,本距我等推算還差數年,如今卻被朱虞城逼得提前。”
這位祥明王此時面色不是很好看,被一筑基逼著行事,多少讓人惱怒。
聽到朱虞城的名字時,這位祜濟國師身形搖晃幾分,似乎分出幾道人影來,轉瞬又恢復如常,他只揮動廣袖,福德之氣便凝聚為景云,籠罩上方,呈現出金枝玉葉、龍虎會濟等象。
這手段遠遠高出宋宗祥,頃刻間便穩定下整片玄黃道圖,自赤云南升騰起一片性靈之光,若奔日一般涌入圖中。
“【蜀望紀古圖】既然展開了,那便提前些就是。”
祜濟聲音平淡,掐指一算,看向下方亂象,不發一言,一旁的祥明卻有些急色,只沉聲道:
“朱虞城這般動作,豈不會影響之后謀劃?真就給他突破的機會?”
祜濟緩緩轉首,面上白氣涌動,卻似乎能讓人感到一對幽深如淵的眸子看來。
“祥明王,你是真君欽封的王位,紫府中期修為,離火直系,難道還怕一名走上斷路的元磁紫府?”
“我大離,還不至于行事如此小家子氣,他想洗去祖上冤屈,盡一盡身為臣子的本分,就由他去罷。”
“【伏陰兵符】還要他來開啟,朱家別的人,怕是連握都握不住。”
宋宗祥還欲再說什么,可似乎有些顧忌,不欲同眼前這位國師爭執,畢竟對方雖福德圓滿,可魂魄卻有些缺憾。
“國師閉關許久,可尋出葉凌霄的遺物?這位齊國末太子,寅廣殿道子的東西,應當珍貴。”
沉默少時,宋宗祥還是問及這位國師修行之事,福德之道,落在虛處,以感悟為第一要,法力都是其次,最重緣法。
“葉凌霄,同他父齊恭帝葉參玄一般,名字霸道,下場卻都凄慘,凡人常說賤名善養,想來有幾分道理。”
“他藏的很深,不過也快了,這次讓【白澤圖】再來走一遭,就能揪出來。”
祜濟此時繼續看向下方的赤云,他沉睡多年,如今還是第一次看過原上這些新生的筑基,此時見茁林已毀,空劍山崩,稍稍沉默。
“【天求焰】、【及綢繆】和【乘星槎】在何處?”
“都已定下人選,大赤的人暫借于東海,已經筑基,也快回來,空劍的已經備好,就待投入,至于吳家的廣木筑基,還需國師以福德點化,不然難成。”
祥明神色嚴肅,可這位祜濟國師卻有些疑惑,只輕聲道:
“東瀚的龍屬?要我們的人作何?”
“是東華天的金童自行找上來的,龍屬肯讓利幾分,我等便默認了這事,當初用煉妖塔鎖了那點殘渣,半點好處都未得,龍屬這些年卻有些眉目。”
宗祥言語中帶著幾分感嘆,可祜濟聞言,卻是搖搖頭,輕聲道:
“這事情做得不對,我等去摻和作甚,龍屬想動東華天,希望不大,若是真龍在也就算了.我看是這些海蟲又忘了劍疼。”
“當初純陽劍斬祿龍,把帝位和龍相剝離,讓龍屬失去部分圣性,這痛還不記得?”
“自大奉以后,再無天朝奉這些海中長蟲為圖騰,如今還敢去碰東華,真不怕身上那點仙氣也被削了,就此淪為妖獸?”
宗祥聽得心驚,畢竟東海龍屬還是天下一等的勢力,這般言論,實在是有些駭人,只低低道:
“到底有兩位龍君在,也問過君上,想來是不會出什么錯的.”
“早些派人交涉,把人帶回來,真以為【少陽】是好相與的?【昆巍天】才是重中之重,不容半點差錯。”
祜濟嘆了一氣,一旁的宗祥只得稱是,二人一時沉默,皆都看著下方的一片血火,各懷心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
柳家。
青郁寶柳撐天而起,漫天青華如雨落,守山大陣早已開啟,諸多柳家族人四處奔走,神色驚慌。
銀色雷光自天邊遁來,許玄極目遠望,卻見南邊似乎已經平靜下來,心中生出幾分寒意,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朱家鳴金收兵,不過試探,二是段家已經被拿下了。
看如今的狀況,后一種可能性高些,縱然許玄同段家有些舊怨,雙方貌合神離,段成思的修為也一般,唯一可稱道就是個段平度。
可段家的底蘊不可謂不豐厚,至少在陣法一道,遠遠勝出門中和柳家,據守的能力應當是最強才是,若是段家守不住,那門中的防護恐怕也形同虛設。
“陰世的氣息。”
天陀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驚奇,許玄聞言,憂慮更盛。
“怕是朱家的手段,早就聽聞他家底蘊深厚,不想這般厲害。”
他御風而下,停于陣法之外,不過少時,便見一白袍男子御風而出,見著來人,眉間有幾分喜色,正是柳白元。
“前輩!”
“速速帶我見你父。”
許玄并不客套什么,當下情況緊急,柳白元也顧不得禮數,讓人開了陣法,迎這位大赤觀主入內。
“家父在碧野山頂,觀主.”
柳白元還想多說幾句,卻見對方身形已然不見,僅留銀色雷光于原地逸散。
許玄瞬息來到碧野山主峰之上,上次來時,還是談論結親之事,一片祥和,如今卻是這般危急的境況,讓許玄心中不免感嘆。
柳秋辭此時立身云端,遙遙控著整片大陣,見著許玄來此,稍稍點頭,他身旁是青蘊,這妖物此時也在出力,不時打出法光,穩定陣法。
“段家如何了?”
許玄站定,并未廢話,一道幫著柳秋辭維持起陣法,柳家算上那株靈柳,僅剩的筑基就是柳秋辭、青蘊,比段家差的遠,若是對方殺來,怕是難抵。
“恐怕,已經敗下陣來。”
柳秋辭面色鐵青,再無往日的閑逸的氣度,他這些年擔憂的事情很多,卻未想到朱家這邊突然發力,頃刻就打亂他所有謀劃。
“我等,怕是擋不住了,朱虞城都未出手,僅由朱元蘊領兵,就攻破了段家的大陣,我遙遙望氣,見一片幽冥景象,便明白了”
“朱家怕是,還藏著一支兵馬,在幽冥之中候著,直到今日,才出兵蕩平原上。”
“你我,都小看這位了”
許玄神色稍沉,只低低道:
“若是你要抵擋,我自會遣人來相助,我也會親自上陣,若是你覺事不可為,就是暫時服軟,也不違兩家之誓。”
他并未苛求柳秋辭什么,朱家如今展露出的實力,就是他也覺心驚,更別論積弱多年的柳家,柳秋辭至今也就剛剛突破中期,族中也就青郁柳勉強摸得到筑基后期。
僅憑朱虞城一人,恐怕就能鎮壓柳家,若是拼死抵抗,恐怕不智。
可柳秋辭看著遠方燃起的血火,卻是搖了搖頭,只低低道:
“我自不愿降了,朱虞城活到現在,心里早就什么都不剩了,看不見家族,看不見子嗣,只記得那些舊史。”
“到底還是要試上一試,至少,不至于讓人看的低了,屆時就是降了,也能多談些條件,為族人謀些生路。”
他眉眼一轉,看向身旁的許玄,只低低道:
“你呢?許玄,你如何看朱家?大赤是要死戰,還是暫忍?”
許玄眼瞳深處漸有粹然的銀色雷光生出,背后的蒼灰法劍發出劍鳴,他緩緩拔劍,令人心悸的氣勢一點點升起,只低低道:
“你說的對,不戰而降,不是我門之風。”
“我欲向他問劍一場,也不必讓手下的煉氣胎息去廝殺,不過徒增殺孽,造出些無謂的恨來。”
“柳秋辭,你可信我?”
一旁的青蘊神色有幾分猶疑,似乎想說什么,可柳秋辭卻是看了過去,眼神堅定,青蘊會意,便不再多言。
這位柳家族主手有些發顫,緩緩自懷中取出一物來,是一青玉雕琢的柳葉,上刻二字,為【糾陰】。
“【赤明令】可在?”
柳秋辭聲音低低,許玄心中稍驚,不知對方是如何得知自己這令牌的,可當下還是取出那枚赤色令牌。
【糾陰】、【赤明】二令齊齊顯出,許玄恍惚間看絲絲縷縷的玄黃之氣落下,糾纏于這兩枚令牌之上。
冥冥中無形的壓力落于身上,他看向自己,也看向柳秋辭,只覺二人此時氣息都有變化,卻又說不出來。
柳秋辭將手中那枚【糾陰令】交予許玄手中,只低低道:
“柳家,支持你,你是沖陽劍仙的弟子,一定能帶我等踏出條生路來,這些舊時的仇怨、榮譽,離得太遠,我看不清。”
“比起什么故國、族史,我看重的是將來。”
“這些年的屈辱,我哪里能不記得,可我又有什么資格去問他們,或者說,該問誰好?”
許玄緩緩握緊這枚【糾陰令】,他感到某種大勢正一點點落到自己身上,恍若天傾一般的感覺生出,【紫玄引術】在這一刻瞬間大成,貴不可言的紫炁在他氣海中凝為慶云。
‘這就是大局,這就是緣法,在我,在我’
南天傳來刺耳的喊殺之聲,柳秋辭神色凜然,沉聲道:
“我會調動下方的齊國大墓,撐住一時,給你機會,讓朱家那位看看我等決意。”
“他有赴死之心,可我等也有向活的心念,許玄,我信你這一次。”
許玄眼神沉毅,天風浩蕩,吹得他大袖翻飛,僅上前拍了拍柳秋辭的肩。
“必不負所托。”
銀色雷光瞬息遁離,與此同時,南天的幽冥之氣越發濃重,著青銅戰甲的將士自陰氣中踏出,不發一言,只散著讓人心悸的氣勢,齊齊列陣,好似天劍一般,直指碧野。
云端,許玄看向前方,元磁之光化為重重圓環,收縮凝聚,塌陷崩解,天光紊亂,讓他有些窒息。
自其中緩步走出一人,鷹視狼顧,氣態森嚴,一身墨黑長袍,凝神看來,低低道:
“有意思,溫扶風和我斗法,三勝三敗,今天就由你來代他,決出最后一場。”
他翻手握住一柄暗金虎頭大槍,凌厲至極的氣勢散出,自他上方緩緩顯出一座元磁凝聚成的寶山,丹霆劍鳴不止,應聲出鞘。
許玄握劍,身上的【糾陰】、【赤明】二令明光涌動,忌木、丙火二氣交織,纏于他身。
太虛,【蜀望紀古圖】中,那座靈山之中,以赭羽玄鳥的血水凝聚成的許玄二字,迅速抬升,直至頂端,同朱虞城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