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
姬靈若的聲音自廊下傳來,裙裾掃過石階的窸窣聲比往日更輕。
她立在紫藤花影里,指尖繞著承影劍穗,目光卻如小蛇般纏上游蘇的側臉。
游蘇指尖摩挲著案上冰鎮的酸梅湯,望著遠處天穹最后一抹鎏金,那里隱約掠過一道殘破的金影:
“下午柳長老親自‘押送’她出祖地。”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帶著羽瀟然的尸骨。”
姬靈若若有所思地點頭,幾步跨到游蘇身側:“師兄方才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倒像是要把云霞都看出個窟窿。”
酸意夾雜在輕揚的尾音之中,她索性將冰盞奪過,仰頭飲盡時喉間發出示威般的吞咽聲。
游蘇啞然失笑,伸手去拭她唇角的晶瑩,“我只是在想事情。”
姬靈若偏頭躲開他的指尖,“想關于那羽挽月的事情?”
游蘇沒有否認,但也不想師妹吃這無端飛醋,便將姬靈若拉到石凳上:“師妹可知這羽瀟然和羽挽月是何關系?”
姬靈若忙于處理族中事務并不參與直接審問,但也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是夫妻?”
游蘇點頭,“卻不是心甘情愿的夫妻。”
他雖覺將她人苦難說與旁人聽不太好,但料想師妹也會同情她,遂從當年那個拜別好友后滿懷熱忱進入金鵬本家的天真女子講起,一直講到她方才如獲新生、振翅高飛。
暮色漸沉,廊下的琉璃燈次第亮起,在姬靈若眸中投下搖曳的光斑。
“……所以她寧可讓你激活奴紋?”姬靈若忽然攥住游蘇的衣襟,“若換作是我,定不會讓那羽瀟然這般輕而易舉就死了!”
游蘇輕嘆一聲,將姬靈若拽進懷中,下頜抵著她發間清甜的蛇涎香,心道那羽瀟然之死還真不能算是輕而易舉,只是他沒將那少兒不宜的報復橋段詳細講給師妹聽罷了。
“那羽瀟然自裁前一直求我,我卻不理他,而是選擇配合羽挽月完成她最痛的復仇。但我只是逢場作戲,我并沒有注入玄炁激活奴紋。”
“嗯?為何不接受?”
“那羽挽月是柳長老曾經故友,我若收她為奴,讓柳長老該如何自處?雖可借諸多理由,柳長老也不便苛責于我,但想來她心里也定不會樂意見到那般局面。”
“這么說你還都是為了柳婆婆了?”姬靈若瞇起眼睛。
游蘇喉結微動,不敢多作回憶,而是正色道:“難道不該?”
姬靈若挑起柳葉眉:“自是應該,柳婆婆照拂我與姐姐長大,又對蛇族鞠躬盡瘁,算是蛇族發展至今最大的功臣。倘若讓她心存芥蒂,豈不是寒了功臣的心?我也不忍見此情形。”
游蘇如釋重負地笑笑,“那便是了。”
姬靈若卻又狐疑地瞇起美眸:“可柳婆婆與你又無太大關系,你這般在意她的感受作甚?”
“她……師妹和雪若小姐,就是她與我之間最大的關系啊!”
“還當我那般好騙呢?你就是不管她,我與姐姐還能因此怪罪你不成?把你的真實想法,從實招來!”
游蘇深感師妹真是越發難糊弄了,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就開口道:
“因為我覺得若是需要靠投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來擺脫羽瀟然的控制,那她不還是一只被鎖在金籠里的折翼鳥嗎?我策反她時便許諾讓她新生,此法與我初衷相悖,便還是作罷,是不是有點傻?”
姬靈若沉默良久,于理而言,她當然覺得游蘇對敵人心軟是傻;可于情而言,游蘇尊重女子、愛惜女子的品性一直都是她特別喜歡的點。
換作是任何男子,恐怕都難放棄一位金鵬族的女奴吧?畢竟她們不僅長著漂亮的翅膀,還渾身金燦燦的誒!
一時間姬靈若也不知該罵還是該夸,干脆不表態,而是忽然仰起臉,噌的一下將薄如蟬翼的承影劍刃亮了出來:“待我登臨神山之頂那天,定要燒盡妖族這些沉疴積弊!”
她咬字極輕,尾音卻似淬了毒的蛇牙,“把那些烙鐵、鎖鏈、浸著女子血淚的婚書,以及妖族所有的不公,統統都扔進熔爐里煉成廢鐵!”
游蘇詫異失神,指尖停在她耳后鱗片,那里正因激憤泛起細碎的青光。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以師妹的性子,應該是說‘等姐姐登臨神山之頂’才對,怎么會變成她自己?
常言道男人的成長只是一瞬間,女子又何嘗不是?
想來自己的死真的讓師妹心性成長太多。她本就不是一無是處的二小姐,她明明也有許多想做也能做的事情,只是總有人要替她做。
如今需要她獨立站出來的時候,無論是對金鵬族虛以委蛇還是將戰后的蛇族治理有序,她都讓人刮目相看。
雖因假死讓少女傷心而愧疚,卻難掩此時心中歡喜,游蘇將少女摟得更緊了些,寵溺道:
“好,那師兄替你掄錘。”
“我才不要你掄錘!”姬靈若突然掙開他的懷抱,青色裙裾在石磚上旋出凌厲的弧,“讓你掄錘,你肯定偷偷將那些奴紋啊婚書啊都改成你的名字。”
“不是,我連羽挽月都沒收呢,又怎會做這等齷齪之事。”游蘇只嘆師妹對自己成見太深。
姬靈若卻雙手抱胸,“看來你對這個決定頗為后悔啊。”
“后悔也是后悔怕那羽挽月不值信任,轉手就將我的消息換成了更大的利益。”
“鳥兒都放跑了,后悔也是沒用。若她真是背信棄義之人,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姬靈若橫起柳眉,“可她若是有情有義之人,你此番不激活她身上的奴紋,卻在她心里刻上了一道更深的痕跡。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喜歡玩的就是那——欲、情、故、縱!”
游蘇苦笑不已,“師妹是話本看多了,她可是欲對蛇族下手的壞人。”
“你少來。”姬靈若湊下身子,戳著游蘇的胸口威脅道,“總之若是再讓我知曉你到處沾花惹草,我就告訴師尊去!告訴她你是個始亂終棄之人!”
“師妹!”游蘇手忙腳亂去捂她的嘴,袖口翻卷間帶倒青玉盞。冰涼的酸梅湯潑在石階上,映出兩人交疊的慌亂倒影,“這種玩笑可開不得!”
姬靈若趁機咬住他掌心,眼里閃著得逞的狡黠,“現在知道怕了?我就知道你最怕她了。”
暮色漫過廊檐,游蘇的耳尖在姬靈若的調侃中泛起薄紅。他忽然扣住少女作亂的指尖,將人逼至雕花廊柱前,眼底瀲滟著促狹的光:
“師妹這般居心叵測,倒像是早準備要誣陷師兄清白。”
青藤纏繞的廊柱輕顫,姬靈若后背抵著微涼的玉石,裙裾卻被他膝頭抵開一道旖旎的縫。
她不甘示弱地仰起脖頸,承影劍穗掃過少年繃緊的手腕:“誰讓你一直不讓我參與審問?”
“我是不想讓那羽瀟然與你再有半點接觸,哪怕是看見也不行。”
姬靈若耳根一紅,囁嚅道:“就怕你是怕我瞧見你與那羽挽月暗通款曲。”
“我連那奴紋都視若不見,可謂是坐懷不亂。”游蘇低笑一聲,指尖掠過她耳后青鱗,激得少女腰肢一軟,“倒是師妹這般咄咄逼人,莫不是要師兄自證清白?”
夜風拂動姬靈若鬢角碎發,她忽而踮腳咬住游蘇喉結,齒間溢出含混的挑釁:“那你倒是證呀……”
琉璃燈影應聲搖晃,游蘇眸色驟深,攬著少女腰肢旋身壓向石案。
他將冰涼的茶水自少女鎖骨一路倒下,激得少女嬌顫連連,他便俯首追著那流淌的茶水而去,像是溯水的魚:
“這般振夫綱,師妹可莫要求饒。”
……
廊外紫藤簌簌作響,小靈捧著食盒的手指驀地收緊。
今日給二小姐送晚膳的任務輪到了她,她早早便竊喜不已,想著終能找到機會與游公子見上一面。而二小姐也很喜歡她,興許她乖巧一些,二小姐還會留她與他們一起吃晚飯。
可滿懷期待的她此刻卻透過門縫窺見游公子精壯結實的脊線,二小姐雪色羅襪勾在他腰間晃出一截瑩白。
蒸騰的熱氣霎時漫上少女雙頰,她慌亂后退半步,死死捂住嘴,卻又忍不住好奇繼續湊進門縫窺探。
作為蛇族中最羞怯的小蛇妖,裙下雙腿早已不受控地絞緊。門縫里兩人指尖交纏的模樣,讓她想起春日里交頸的鴛鴦。
喉間突然涌上口干舌燥的感覺,小靈下意識咬住下唇。游蘇這‘飛揚跋扈’的模樣,竟與她印象里那個冰室前耐心溫柔的游公子形成了巨大反差,可為何不讓人討厭……
正胡思亂想著,她忽覺肩頭一沉,回頭便撞見一個陌生女子冷凝般的目光。
“小靈?”
這個女人美而陌生,小靈卻通過這根不離手的蛇首杖認出了她的身份。
少女霎時驚得兩眼一黑,食盒“哐當”翻倒,蓮藕甜羹潑灑在青磚上,映出她潮紅的面頰與顫抖的指尖。
“柳、柳婆婆……”小靈哆嗦著攏緊裙擺,耳后鱗片泛起瀕死般的艷紅,“我、我是來送……”
柳蔭蔭心念一沉,只慶幸自己比小靈來得更早,所以早已布下隔音陣法。否則以這小靈的冒失性子,早就嚇到了里面正如火如荼的兩人。
“送飯需要貼門窺視?”她瞥見屋內搖曳的燈影,新生的面容卻也有三分窘迫,教訓道,“莫要學你那些浮浪姐妹,窺人**。”
小靈絞著裙擺,水杏眸里泛起水光:“可、可游公子為何要壓著二小姐……二小姐受了欺負,怎么還……那般歡喜?”
柳蔭蔭被問得喉間一哽,想起那日與游蘇在蛇祖殿的荒唐,耳尖霎時滾燙。可望著小靈天真無邪的模樣,終究說不出太重的話,只得將食盒塞回她手中:
“小孩子家家的,莫問太多。快些回去,莫要在此逗留。”
“是、是……”小靈將頭埋得極低,趕緊接過食盒逃也似地離開了。
柳蔭蔭看著小靈跑掉的方向,在那小路盡頭分明還有好幾個姐妹在等著小靈。她輕嘆口氣,算是明白為何總在二小姐這偏僻的小院外‘偶遇’這些小蛇妖們了,卻不曾想她們自己私下不規矩也就罷了,就連小靈也要帶壞。
待小靈走遠,她輕抿薄唇,卻是也悄悄湊到門扉處往里探去視線。
望著自家二小姐揚起的脖頸,那里正泛著不正常的艷紅,像被烈日曬透的荔枝。
她霎時收回視線,羞煞至極,只恨這游蘇不懂憐香惜玉,有本事朝她來便是!怎么能欺負只有凝水境的二小姐呢?
念及于此她更覺羞臊,負手閃身,卻不是離開,而是竄到了視野更好的路邊高樹上。
她本來是想來請暫任族長的二小姐前去議事,卻不料撞見游蘇在講羽挽月與羽瀟然的糾葛。
她擔心這小子編故事哄騙二小姐,便暗中聽了些,才發覺游蘇對羽挽月這些不堪往事的了解竟比她還多!
聽到后來那奴紋之事,她恨不得將那羽瀟然抽筋拔骨;又聽到羽師姐要認游蘇為主時,她竟也不知該如何處置游蘇。
于情于理,她似乎都不能指摘游蘇半點,甚至還應該鼓勵游蘇接受,儼然已是默認游蘇定不會拒絕這誘人至極的提議,只是可憐那境遇凄慘的羽師姐。
可最后聽到游蘇竟沒有激活那奴紋,而是選擇以赤誠之心相信羽師姐時,她差點驚掉下巴。只覺這個少年實在是太讓人出乎意料,與她想象過的、接觸過的任何男子都截然不同。
最初在羽挽月與羽瀟然之中選擇一位利用對象,胸無城府的羽瀟然顯然才是更好的選擇。可發展至此,若說少年做此決定沒有半點顧及她的私心,說出去自是不可能有人信的,畢竟就連他自己都說是不想讓她為難。
可是……他為何要幫自己到這種地步?
難道真如他所說,就因為她是兩位小姐的長輩嗎?
這理由不算牽強,可怎么可能比得上收羽師姐為奴的誘惑?
她思緒紛亂,竟又不自覺想到少年替她向羽瀟然爭辯之時說的話——時光澆不滅的幽蘭氣質,挫折蝕不盡的芝蘭心性。
她當時確有被其打動,否則也不至下定決心進那金繭。
可后來回憶時她也不禁捫心自問:他真是這般看自己的嗎?
如今再度回味,這話竟沒有半點牽強的討好之意,而是少年發自肺腑的箴言。
“人生苦短,能遇到懂欣賞自己的人何其不易,比修得圓滿更加難得。”
結合羽師姐的親身經歷再去體味她當時的這句勸告之言,柳蔭蔭竟覺這句話霎時有了發人深省的力量。
院中少女的一聲婉轉鶯啼叫醒了思緒翻飛的她,柳蔭蔭驚覺自己已經面如火燒。
回神之際,卻見那少年不知何時已是托著二小姐正對著她的姿勢。她霎時瞪大美眸,再不好意思逗留此地,逃的倒是比小靈還要快些。
逃得越遠她的心卻越亂,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擔心害怕游蘇到底發現她沒有,可卻又不由自主地將方才那副香艷畫面中二小姐的臉換作了她自己的臉……
念及于此,她恨不得用蛇首杖給自己來一下,暗罵自己不知廉恥。
可還沒等她冷靜下來,就又被六道熟悉的氣息團團圍住。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蛇族剩下的六位長老。
望著這圍繞而來的姹紫嫣紅,柳蔭蔭不需多想便知她們的來意。
一襲粉紗的花長老最先開口:“柳長老這是去哪兒了?”
被六道灼灼目光釘在梅花叢中,柳蔭蔭下意識攏緊墨綠長袖:
“諸位深夜攔路,是對明日族長歸來的慶祝流程有異議?”
花長老纖指卷著鬢邊垂落的卷發,粉色的裙裾掃過滿地落英,促狹笑道:
“柳長老去尋二小姐,難道是去找她確認流程的?”
她刻意咬重“二小姐”三字,眸光掠過遠處燈火搖曳的小院。
“不然?”柳長老挺胸抬頭,強作長者威儀,“你們跟蹤我?”
“柳長老修為通天,我們可沒這個本事,只是從小妖們口中聽到的罷了。不知二小姐對明日慶祝流程可有異議?”
柳長老一猜便知是小靈那笨丫頭暴露了她的行蹤,正色道:“我沒見到她便無功而返,但料想這流程周密,她也不會有異議。”
“沒見到她?也是,二小姐貪吃,若是不吃晚飯,多半就是與那游蘇在房中癡纏忘了時辰,見不到也是自然。只是柳長老這面色紅潤的模樣……不會是多瞧了會兒吧?”
“住口!”柳蔭蔭突然提高聲音,杖頭重重頓地,驚落簌簌梅花,“你六人圍我就是為了胡言亂語的?還有沒有把我這老骨頭放在眼里!”
“柳長老可不是老骨頭。”花長老掩唇輕笑,語氣卻是幽怨,“而且也并非是我六位姊妹沒將柳長老放在眼里,分明是柳長老沒將我等看在眼里。柳長老時常教育我等,說蛇族守望相助至今,沒有一條蛇吃獨食,我等深以為然。柳長老今次不光修為突飛猛進,就連妖丹也煥然新生,這是天大喜事,可誰知柳長老卻藏起了私,實在叫我們心寒。”
六道目光霎時如蛛網收緊,柳蔭蔭只覺新生的妖丹在腹腔內急促跳動。她只悔自己掉以輕心,讓這狡猾的花長老探查了妖丹。
“說了是從那羽挽月身上搜刮下的寶物所致。”她抬眸迎上眾人審視,“蛇族秘法萬千,諸位若肯多翻翻藏書閣第三層的《蛻鱗錄》……”
“柳長老還要隱瞞?”向來寡言的竹長老突然開口,清瘦高挺的模樣倒真像一條竹葉青,“您如今這枚妖丹之純,與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別無二致,莫不是她們也有相同的寶物不成?”
六女皆是向前逼近一步,柳蔭蔭本能后退半步,卻被樹干阻住退路。
她喉音發澀,一邊摩挲著蛇首杖的刻痕一邊飛速思考,可實在不知該如何繼續蒙混過關。
福禍同擔——這本就是蛇族全是女子也能存續至今的根本理念,也是維系蛇族上下戮力同心的關鍵,她身為族中最長者豈能違背?
她最早沒將游蘇乃是‘天爐之體’的事情說出去,那是因為彼時的她沒認為這是蛇族的福,反而是禍,所以當然要提防這些本就耐不住寂寞的蛇女們步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后塵。
可如今游蘇已然讓她大大改觀,甚至就連她自己都有些淪……
況且這六女怕是早就猜出些許端倪,她若再諱莫如深,反倒顯得她在刻意遮掩什么……
她更是不敢想象,要是被這六女自己發現她與游蘇存有私情,那她將徹底被釘上為老不尊的丑名,到那時哪還有臉待在蛇族,干脆原地坐化算了!
可若是主動坦白,或可撇開私情,落個一心為公的無奈之舉……
她長嘆一口濁氣,終是緩緩開口:
“此事關乎游公子清譽……那游公子——
“乃是天生爐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