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細(xì)碎金芒，游蘇倚著廊柱望向庭中練劍的素白身影。

何疏桐今日束了高髻，比往日更多了些干練的氣質(zhì)，霜色劍穗隨著劍勢流轉(zhuǎn)，在積雪上拖曳出清泠的弧光。

游蘇無意識撫過左肋結(jié)痂的傷口，藥香混著蓮香仿佛還縈繞在指尖。

這兩日師娘雖仍端肅如常，可遞藥時指尖的輕顫，包扎時耳后暈開的薄紅，都像細(xì)雪落進炭盆，在他心底滋生出隱秘的歡躍。

“師娘。”

何疏桐劍尖挽了個霜花，轉(zhuǎn)身時廣袖翻卷如鶴翼：“能下榻了？”

“明明一直是師娘不讓我下。”游蘇說著俏皮話，踏著積雪走近，靴底碾碎冰晶的脆響里混著幾分雀躍。

放在現(xiàn)實之中，游蘇根本不敢用這般譏誚的語氣打趣何疏桐，因為他生怕做出任何逾矩的舉動破壞了自己在師娘眼中的形象。

也只有在這兩人關(guān)系親密的夢中，他才能說一些稍稍不敬的話，做一些稍稍不恭的事，像是個真正還稚氣未脫的少年，實則卻是游蘇在對兩人關(guān)系邊界的試探。

而這樣小心翼翼的試探卻也讓何疏桐無法拒絕，總是會因此想起那個呆呆站在門外試圖與她拉近關(guān)系的可憐盲童。她已然冷漠地拒絕過他那么多次，又怎忍心再將他拒之門外。況且游蘇偶爾的一些玩笑、撒嬌，她也覺得頗具生趣，暗覺欣喜。

“既然不讓你下，怎么還是跑出來了？”何疏桐明知故問。她當(dāng)然知曉游蘇急著下床是為何事，正因如此，她才故意拖延……

“就是我躺在床上冥想之時，又對那劍意融合之法有了新鮮見地，這才迫不及待想讓師娘看看。”

游蘇笑容清澈，他深知師娘本質(zhì)含蓄溫婉，他斷不可能直說是想和師娘練劍，那只會引起師娘的警戒，而這樣旁敲側(cè)擊才是最好的方式。

果不其然，何疏桐聞言也是黛眉輕挑。她其實還想再拖一拖，可聽著少年說有了新見解，不由也動搖了起來。

所謂實踐見真章，若不幫他驗證一二，光靠胡思亂想怎么行？

“這么短的時間，你就又有了新見解？”

“是啊！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想來定是因為師娘在身邊，跟著劍仙師娘耳濡目染，才讓我劍心通達。”

何疏桐聞言略感羞臊，暗惱明明是少年自己劍資奇高，卻偏要說成是她教的好。這話她一聽都知是奉承之言，可卻不知怎的，素來清凈高雅的她就是會因這奉承之言而心生歡喜，甚至還總貪心地想多聽一些。

“口花花。”她低嗔一句，又板起仙靨，故作長輩姿態(tài)，“年輕人最忌好高騖遠，你先答我三道題，若都答對了，我才信你所悟乃是有理有據(jù)。若答不對，便去繼續(xù)夯實基礎(chǔ)，暫且放下這個念頭。”

“師娘盡管問！”游蘇早知師娘不會輕易讓他得償所愿，自是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何疏桐望著少年眼底躍動的星子，忽然想起一件既讓她尷尬又讓她竊喜的事情——昨日她短暫意識回歸現(xiàn)實，可卻在那對蛇族姐妹的面前，聽著那仍在昏迷的少年不斷囈語‘師娘’……

她廣袖下的指尖無意識蜷了蜷，面上卻仍是霜雪不侵的淡然：

“第一題，將《蓮生劍譜》第七章的批注背給我聽聽，只需……”

話音未落，游蘇就已朗朗開口：

“夫劍者，玄鐵為骨，清蓮為魂。第七章‘雪泥鴻爪’者，取意雪落寒潭、鴻飛無跡，劍勢三疊如冰棱墜地，一碎凌塵，二裂霜華，三化春水……”

何疏桐美眸微張，心感詫異。她與游蘇講劍經(jīng)正文也不過講了四五次，而她要求游蘇背誦的卻還不是劍經(jīng)正文，乃是正文下的批注。她本意只是想讓少年將緊要處的意思表達出來即可，可誰知少年竟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哪怕游蘇自小培養(yǎng)了過耳不忘的本事，可想要做到如此程度私底下必然也下過很大的功夫。然而私下努力絕不是件該讓人輕視的事情，何疏桐反而因此覺得少年是真心想學(xué)她引以為傲的劍法。

正是因為他重視，所以他才會努力。何疏桐只覺心中暖意綿綿，直想將全身的本領(lǐng)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他。

游蘇一邊流利背誦，一邊用余光瞥見師娘的眸光微閃，便知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師娘，可有錯漏？”

何疏桐微微偏首，望著冰棱上搖搖欲墜的金芒，剛端起來的嚴(yán)師架子又軟了下來：

“看來你是真的上心了，我還擔(dān)心你記不下這些繁文。只是倒背如流算不得真正的領(lǐng)悟，且看這晨光映雪，若以‘雪泥鴻爪’式斬之，當(dāng)如何？”

游蘇趁機湊近半步：“這是第二道題？”

何疏桐愣了愣，語氣竟是她極少才會流露出的嬌嗔：“師娘考你，還非得量數(shù)不成？”

游蘇撓頭笑笑，“師娘想考，就是一萬道題弟子也愿答。”

他取來木劍，踏前半步時靴底碾碎的冰晶恰好應(yīng)和劍勢：“當(dāng)取首疊勁氣斬其金芒，次疊絞碎雪影，末疊……”

何疏桐在旁見狀也是輕頷螓首，再次感嘆少年天賦之高，他不光用心，他也是真的領(lǐng)悟了。

只是還沒等游蘇索求表揚，何疏桐就不著痕跡地退至老樹旁，捻起落在肩頭的紅萼。

游蘇有些錯愕，不知師娘意欲何為，卻倏然聽見仙子清咤：

“第三道考驗。”

話音方落，她突然并指為劍刺向游蘇眉心，洞虛威壓凝成實質(zhì)般的霜氣。

游蘇卻不閃不避，木劍自袖中滑出半寸——竟是以劍柄相迎。

“鐺”的一聲清響，霜氣在觸及劍柄時碎作星屑。

何疏桐望著少年因緊張而繃緊的下頜線，只覺莫大的愧疚涌上心頭。

“為何不出劍？”

“游蘇為何要對師娘出劍？”少年反問，好似理所當(dāng)然。

“即便是我，也可能要害你的命。你不出劍，豈不是任我宰割？”

“師娘要我的命，那自然是有用的。若是如此，師娘盡管拿去便是。”

檐角積雪撲簌簌墜落，何疏桐望著少年被朝陽鍍金的側(cè)臉，恍然覺得失神。

所以他不僅不躲，還要將劍柄送出來嗎……

她輕咬下唇，一時之間，她也分不清少年是因為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如此，還是他真的就是這般想的。

又或許……是兼而有之。

何疏桐一時默然，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這第三道考題。

她的本意，是因為合練鴛鴦劍的雙方需對對方有十足的信任，她才以此法想看看游蘇的反應(yīng)。

可其實……她早就知道不必試探的，因為面對食夢鬼化身的自己他都不會躲，面對真的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躲呢？

但游蘇不僅不躲還要送給你殺的表現(xiàn)著實超出了她的預(yù)期，這種程度的信任讓她不由反問自己——倘若他要自己的命，自己又會心甘情愿給嗎？

清冽蓮香驀地濃了幾分，何疏桐當(dāng)然有自己的答案。

“去取劍吧。”

……

當(dāng)雙劍第一次相擊時，游蘇才明白何為鴛鴦劍何以得名鴛鴦。

何疏桐的劍氣如月下寒潭，他稍一靠近便激起萬千漣漪，卻又在劍鋒交錯時化作纏綿的絲縷，引著他的劍意往更深處的幽潭墜去。

“手腕再抬三寸。”何疏桐突然貼著他后背握住劍柄，霜色披帛掃過他頸側(cè)，“這招‘比目連枝’需以命門相托，你若畏縮……”

溫?zé)嵬孪⒎鬟^耳尖，游蘇險些捏不穩(wěn)劍柄。魂牽夢繞之人身上的清香咫尺可聞，他清晰感覺到師娘那豐盈的觸感透過輕紗傳來，像把裹著冰雪的火種擲進心口，才知世上為何會有‘暖雪’這個詞。

何疏桐望著少年泛紅的耳尖，心中亦是生出羞澀。

她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少年與她共舞鴛鴦劍，全無他獨自舞鴛劍時的閑庭信步。可若連共同走完一遍劍術(shù)都做不好，又怎么可能在此之上加上彼此的劍意相融？

鴛鴦劍又稱道侶劍，道侶之間的合練自然是親昵無間，區(qū)別于單人劍術(shù)的地方正是兩柄劍之間的互動，情意暗藏劍路之中。要說兩個毫無感情的人即使精通鴛鴦二劍，合練起來也不可能有效果，故而最適宜道侶修煉。

她與游蘇雖稱不上道侶，但……師生情意總歸是有的，彼此都充分信任彼此，再加上二者都對劍術(shù)熟稔于心，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將鴛鴦劍施展的如此漏洞百出。

可何疏桐卻也知曉，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

若真是道侶，游蘇反而不會因與靈若、望舒這樣蜜里調(diào)油般的互動而心湖不定，反而正是因為她不是游蘇的道侶，還是他暗中覬覦的師娘……所以少年才會因這過分的親近而氣血上涌、興奮過度，導(dǎo)致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

何疏桐越想越覺羞惱，明明自己都答應(yīng)他共舞了，他竟只顧著感受與劍術(shù)無關(guān)的東西……

她忽然起了些幽怨的心思，廣袖翻飛間故意帶著游蘇旋身，青絲與墨發(fā)在劍氣中交纏，恍若宣紙上暈開的水墨。

當(dāng)劍招走向‘只羨鴛鴦’時，她的劍尖“不慎”擦過他腰間玉帶，滿意地看到少年劍勢徹底亂了一瞬。

“專心。”

她退開半步輕聲呵斥，將羞意與心虛都藏得極好，端的是嚴(yán)師風(fēng)范。

游蘇慌亂扯住散開的褲腰，紅著臉將之重新束好。只是微微躬身的模樣，還是暴露了他隱隱要出第二把劍的架勢。

何疏桐這一劍出的精妙，羞愧中的少年定然只當(dāng)是自己走位不慎，哪里知曉是女子劍尖也送了半寸。

“若是不能心無旁騖，便沉下心再來。”何疏桐端正看著少年。

游蘇望著女子被寒風(fēng)吹揚的雪色裙裾，忽然福至心靈地挽了個劍花。

“師娘勿怪，是弟子未能專注，辜負(fù)了師娘心意。”

游蘇態(tài)度誠懇，作勢便要行歉禮。女仙卻知少年徹底出糗還有自己的功勞，自然連忙扶住少年。否則少年出劍只是慢上半拍，還不至于是腰帶都被挑開的程度。

何疏桐走上前去，輕輕將手放在游蘇發(fā)頂上揉了揉。這對夢中的二人而言已經(jīng)是習(xí)以為常的寵溺舉動，何疏桐卻才想起自從猜到游蘇乃是本尊之后再沒對他做過：

“傻孩子，哪有你說得這般嚴(yán)重？就讓你好好休息了，待你神清氣明再練不遲。師娘一直都在，不會走的。”

她語氣溫婉，全無責(zé)備，只是暗示讓少年靜下心再來。

可游蘇卻退開半步，讓享受弟子乖巧的何疏桐莫名覺得手上的空落落也傳到了心里。

“師娘，弟子已經(jīng)神清氣明。”少年拱手，篤定說道。

何疏桐先是微怔，旋即生出淡淡羞惱。

只覺自己都不顧心中羞恥只想幫他參悟劍意，少年卻言不符實、分心顧它，而自己甚至也沒有借機斷絕了合練之事，只是讓他思考清楚再來，可他卻不聽勸告只想與她親昵。

這讓女仙心中黯然失落，她當(dāng)然知曉少年對自己有覬覦之心，在此前提之下還會同意與之合練，也是覺得少年需要她幫他。那么一點越界的接觸，也不過是一些無可奈何而又順理成章的贈品。

可少年此時的表現(xiàn)，就連本末倒置也算不上，而是真正的舍本逐末。他難不成壓根沒有半點參劍之心，只是想讓他覬覦的長輩耐著羞澀與他裝成道侶嗎？

“哪有人方才還昏昏沉沉，下一瞬就說自己神清氣明的。好歹，你也要去洗把臉才是。”

何疏桐第一次對少年有許許失望，但她終究對少年說不出重話，還是耐心勸阻，愿給少年改正機會。

“師娘，我是認(rèn)真的。”游蘇突然提劍于胸前，“弟子分心，是方才與師娘合練時又被師娘劍心所染，突然覺得那新領(lǐng)悟的見地又生新芽，遂思緒良多才沒能跟上師娘劍法。請師娘相信弟子，如今我思緒通明，定會心無旁騖！”

少年一字一言，說得篤定，聽得何疏桐卻是美眸微怔，羞愧難當(dāng)。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先入為主地誤會了少年。

他根本就不是一心放在兩人之間越界互動所帶來的刺激上，而是在思考更深的劍義。

又被師娘劍心所染……

何疏桐只覺這句話是如此諷刺，像一塊明鏡般照出了她的涼薄。

她想起了方才演練，少年雖因分心而慢上半拍，但效果不佳難道她就沒有半點責(zé)任嗎？

她不敢靠得更近，不敢貼得更緊，不敢讓他聞見自己身上的味道……

一直在意這些親昵接觸的，分明不是他，而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