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龍尊者足尖輕點冰面,玄色長靴碾碎積雪下的冰晶紋路。
這口海井藏得并不算遠,正是游蘇斬殺那只黑海月時所在的冰原。
周圍凝結的血冰折射出妖異紅光,十二根冰柱如獠牙般刺入天際,七口青銅鼎錯落排布,鼎身上纏繞的鎖鏈正隨著邪祟的嘶吼微微震顫。
“玄冥歸墟陣?!鼻堊鹫咧讣鈸徇^陣眼處的饕餮紋,霜色指甲與青銅摩擦出刺耳銳鳴,“他們連我規定的陣法也改了……”
話音一落,她猛然握拳,厚重的青銅鼎轉瞬間被她掐斷一枚鼎耳。
“我明明是讓他們以自己的玄炁為引……可他們卻用活人心血為引!這群牲畜!”
游蘇望著井中翻涌的黑霧,他起初還以為必須要用活人之血才可引來邪祟,如此看來根本不是。
而這也讓他更匪夷所思,玄炁沒了還能再修煉回來,可這些人卻連這個功夫都不愿費,而是用人命這種無法再生的東西來替換他們那些可再生的玄炁。
這種蔑視人命的程度,著實讓游蘇心寒不已。不過這些人本就沒打算救這些遠山之人,興許在他們看來,這還是這些人賤命難得的價值。
“怎么破陣?”游蘇問,“毀了這七口青銅鼎就行嗎?”
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盡快去把這些漠視人命的家伙宰了。
女人看了他一眼,瞥見少年眼中熊熊的殺意,仿若也瞥見了少年心中那與她一致的想法。
“想要鑿穿這么深的海底隧道是不現實的,玄冥歸墟陣本質上是一個傳送陣法?!?/p>
乾龍尊者將鼎中沸騰的血池凍住,玄奧符文在她掌心流轉。她不僅是一個五洲頂級的術師,同樣也是一位造詣極深的陣法大師,只是人們鮮少知道她后一個身份:
“七口鼎是為了誘使海底邪祟尋腥而來,但此時通道已成,即使沒了信標,它們也一樣知道路怎么走。所以毀去青銅鼎治標不治本,我們只能逆轉陣法才可以將通道關閉。但我為了避免被人破壞,加密了陣法運行的軌道,不通其理,根本不可能毀得掉它?!?/p>
“你跟我解釋這些做什么?那你快逆轉它啊。”游蘇根本不客氣,反倒覺得這女人在炫耀學識。
乾龍尊者神色一緊,卻還是忍住一個小輩對她的如此不敬,因為她知道,游蘇跟她一樣急。
“我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知道破陣絕非片刻之功。待會兒破陣之時,我有陣法護體,邪魔難近我身。你最好躲遠一些,因為破陣之前,這里的邪祟不會斷,而我無暇顧你。我會在你旁邊布下陣法,你就安心待在其中即可?!?/p>
話音未落,海井突然噴出腐臭黑浪。一只渾身覆蓋熒光貝殼的邪祟破土而出,它的每只貝殼上都倒映著一張詭異的魚臉,喉間溢出孩童般的笑聲:“桀桀桀……”
光是感覺,便知道這邪祟絕非等閑。暫避鋒芒,的確是游蘇最正確的選擇。
只不過,他并不想這般選。
他斬邪祟,會因為真主之力的緣故吸收那些劍下亡魂的力量,所以此時不準備坐視不管。
但比這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此時一腔怒火無處發泄,不砍些東西實在難以消解心中郁結。
所以他墨劍一揚,眉宇間露出一絲堅定:
“我若也躲著,那這些邪祟怎么辦?讓我眼睜睜看著它們去吃人?”
聞言女人精致無雙的仙靨怔了怔,她不懷疑游蘇的實力,畢竟他能成為辟邪司神子,必然有著對付邪祟的獨到之處,可他若要正面海井,需要面對的可不是一只兩只,而是百只千只。
她本想說游蘇是外鄉人,根本不必為了北敖洲如此拼命,但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因為她覺得自己若是那么說了,反倒是她看輕了少年,顯現出自己的狹隘來。
在這個比自己小了幾百歲的少年面前,她竟生出些自慚形穢——因為她心里裝的只是北敖,可少年心里裝的卻是整個五洲。
“事平之后,我會替北敖洲所有人表彰你。”
女人的聲音難得的輕柔,在游蘇淪為五洲通緝的情況下作此表彰,言下之意就是要攜一洲之力為他正名。
游蘇也看了眼女人,擺了擺手,滿不在乎地道:“別惹自己一身腥臊,先平了要緊事再說?!?/p>
不知為何,少年的奉勸卻讓女人心中一股刺痛。
為世人所誤解,她對此感同身受。再看向少年的眼神,已然毫無鋒芒。
游蘇沒有再逗留,墨松劍出鞘嗡鳴不斷,似是也再迫不及待大開殺戒。
朔城的冰原在邪祟的嘶吼中震顫,乾龍尊者懸于海井之上,素色裙裾被翻涌的黑霧撕扯成破碎的蝶翼。她指尖流轉的冰晶符文如星河墜落,每一枚沒入青銅鼎的剎那,鼎身便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痕。陣法逆轉的玄光自七鼎間升騰,交織成一張倒懸的星圖,將井口翻涌的濁流一寸寸壓回深淵。
游蘇的劍鋒在雪地上犁出血河。墨松劍飲了太多邪祟的黑血,還沒等它滴落干凈,北敖的嚴寒又讓劍脊上凝出一層細密的黑霜。每斬殺一具邪祟,霜花便炸裂成凜冽的劍氣。
他口中的熱氣不斷吐出,即便已經感到疲憊,也干凈利落地將三只蟹形邪祟的螯鉗齊齊削斷。腥臭的黏液濺在臉上時,他恍惚聽見海底渦流中萬千甲殼摩擦的沙沙聲——這些邪祟與海底涌出的果然是同源。
“還剩三成……”乾龍尊者的傳音混著冰晶簌簌墜下。
“專心破你的!”游蘇倒像是在命令。
乾龍尊者額間神紋明滅不定,逆轉陣法消耗的不僅是玄炁,更是她對北敖洲幾百年執念的撕裂。
因為逆轉的不僅是陣法,也是那些死去的冤魂,但只能讓他們死前的哀嚎不斷回蕩,卻逆轉不了他們的性命。所以每道符文刻入鼎身,都仿佛在剜她的心頭血肉。
游蘇以劍拄地喘息,四周堆積的邪祟殘骸突然詭異地蠕動起來。
黑潮深處傳來骨骼錯位的脆響,一只覆蓋青鱗的手掌破雪而出,指縫間粘連的蹼膜泛著幽藍熒光。這是一只人形的邪祟,它緩緩立起時,游蘇的瞳孔驟然收縮——它的頭顱宛如被利齒貫穿的鯊魚,腮裂開合間噴出腥咸水霧,脊椎末端延伸出的骨尾掃過冰面,犁出深溝。
游蘇瞳孔微縮,暗忖殺了這么多的邪祟,它們果然也察覺到了,所以來了一只明顯特別的邪祟。
“退開!”乾龍尊者的警告被骨尾破空的尖嘯淹沒。
邪祟的蹼足重重踏地,冰原瞬間塌陷成蛛網狀,游蘇尚未躍起便被翻涌的黑水纏住腳踝。
那液體仿佛活物,順著褲管鉆入經脈的剎那,他感覺渾身血液都開始沸騰——這不是恐懼,是邪祟觸碰后激發的某種狂暴之力,是身體在渴求著宰了它!
鯊首邪祟的骨尾已掃至面門。游蘇橫劍格擋的瞬間,墨松劍發出錚然脆響,劍身竟被生生壓出弧形。
可就在游蘇以為他的力氣成功擋住人形邪祟這一擊時,邪祟的豎瞳閃過一絲譏誚,骨尾驟然膨脹三倍,鱗片縫隙中迸出蠕動的黑肉,像是人在驟然用力時那繃緊的肌肉。
游蘇旋身避讓時左臂仍被劃開血口,如此大的力量已經可以斷定,這就是一只血肉之屬的邪祟。
游蘇提劍再戰,又與那邪祟數次交鋒,卻在每次都認為力量足夠抗衡邪祟之時被對方輕易壓制。
“原來如此.”游蘇舔去唇邊血漬,顯然已將這頭邪祟列為必殺之列。
“我讓你退開!”懸浮在海井上空的女人再次下令,“它是為我而來!它破不開我的護體之陣!你無需與它纏斗!”
“我也讓你專心破陣!”
游蘇只給上面的女仙遞了一個不耐的眼神,而這眼神卻讓乾龍尊者一陣恍惚。
他是為了不讓它來打擾我嗎……可他分明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乾龍尊者竟生出一絲想要暫停破陣去幫少年的沖動,可她也清楚一旦暫停,便是前功盡棄。
她若這般做了,少年也一定不會感激她。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快破陣!
那人形邪祟似乎也意識到想要解決上面的人,必須要先解決面前的人,它再次朝著游蘇以猛烈之勢撲來。
而游蘇突然收劍入鞘,在邪祟利爪即將貫穿胸膛的剎那,他迎著腥風撞入對方懷中,染血的掌心死死扣住邪祟的腮裂。
而他的左手卻以一種扭曲的動作拔劍出鞘,像是在抽一把藏在袖中的匕首,他從來不是只會右手劍!
狂暴的莫慫劍意順著相觸的皮膚洶涌灌入,他的瞳孔瞬間爬滿血絲,墨松劍立刻爆發出龍吟般的劍鳴——正陽養劍訣溫養的火意,滔滔不絕的雄渾劍意在經脈中轟然相撞!
鯊首邪祟發出嬰啼般的慘叫,游蘇的右臂在黑紅交織的血光中寸寸崩裂,卻也將積蓄的狂暴之力盡數反灌。
邪祟的鱗片如沸水中的魚鰾般炸開,露出底下蠕動的猩紅筋肉。游蘇趁機拔劍上挑,劍鋒自下顎貫入頭顱!
下一瞬,這枚近乎鯊魚般的可怖頭顱便一分為二。
游蘇斬殺邪祟后的第一時間就內視識海,那張金紙之上果然多了這頭人形邪祟的圖像。
他再次緊了緊手中的劍柄,卻并未察覺到什么增益。但他并未著急,而是馬不停蹄地朝著下一只邪祟揮劍。
而就在劍鋒刺入邪祟身體的一瞬,游蘇終于印證了自己的推測!
這頭人形邪祟的能力,是超乎尋常的爆發力!
所以善于推斷敵人實力的游蘇屢次判斷錯誤,他本以為那樣就能擋住對方進而省下力氣反擊,卻往往被突然暴增的力量殺一個措手不及。
而他的這一劍,也本該只是輕描淡寫地洞穿這只魚形邪祟的身體,卻在他的心念一沉之下,瞬間就將之捅成了碎末!
可這股爆發力真正的價值并不在于暴起的力量,而是在于它的突然性,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可以讓一道稀松平常的招數變成致命的殺招!殺敵人一個防不勝防!
這種概念,更近乎于體修之中的寸勁。但寸勁乃是一種極難掌握的戰斗技術,唯有那些煉體高手才可能掌握,可游蘇作為不專門煉體的道修,卻如此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類似這門技術的能力!
游蘇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不惜受傷也要親手殺了這頭邪祟。
海井在此刻發出洪荒巨獸般的哀鳴。乾龍尊者袖中飛出最后七枚冰符,青銅鼎應聲炸成齏粉。倒懸的星圖化作漩渦,將尚未爬出的邪祟撕成流螢。黑潮逆流回井口的剎那,她踉蹌落地,綁好的發絲又變作散亂而披。
游蘇跪坐在漸漸冰封的邪祟殘骸上,胸前五道貫穿傷正在太歲之力的催動下緩慢愈合。
冰原上翻涌的黑潮凝固成蜿蜒的墨色溝壑,像一道猙獰的傷疤。
他抬頭望向疾步走來的乾龍尊者,女人停留在他的身前,身上寒香輕渺,掌心凝聚的冰霧不由分說地按在了游蘇的胸前。
“你要卸磨殺驢?!”游蘇本能地往后一縮。
而他躲閃的動作卻讓女人心感凄然,少年的話更是讓她愧疚難當。她的確曾要殺了少年,只不過那卻是在認為他是敵人的情況下。對付敵人,她向來不會手軟。
她沒有選擇用話語解釋,只是蠻橫地拉過游蘇,用冰霧裹住游蘇胸前翻卷的皮肉,寒氣與太歲之力交織,將翻涌的疼痛寸寸冰封。
游蘇意識到這女人竟是要替他療傷,雖錯愕也沒拒絕。
“成功了?”他喘息著問。
“嗯?!?/p>
乾龍尊者輕應了一聲收回手掌,眼眸掃過少年身上的傷,明明眼神溫和,嗓音卻比朔風更冷:
“我說了我有護體陣法,它傷不到我。”
游蘇心情不錯,懶洋洋支起半邊身子:
“你周圍什么也沒有,哪來的陣法?”
“你若有護體陣法,會將它刻畫的金碧輝煌?巴不得告訴所有人你有陣法保護?讓別人全都別來打你?”
游蘇撇撇嘴,“那你怎么沒擋住凝霜尊者的毒?”
乾龍尊者瞪眸,“這邪祟若有那老兒一般厲害,你還能殺它?”
游蘇聳聳肩,“罷了,本也沒指望你領情,你就當我自作多情吧。”
他當然不會直說自己執意要殺了這頭邪祟是為了吸收這只邪祟的力量,而壓根不是要護著那女人。既然這女人想讓他認為他是在多管閑事,那他正好可以順從她。
女人聞言冰霧在她掌心凝了又散,游蘇差點以為她要報復,可最終卻是拂袖震落他肩頭積雪。
那些淬了毒的嘲諷在女人唇齒間轉了三轉,卻變成一句叮嚀:
“既知多事,往后就安分些。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