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凝成的藤鞭卷起刺骨罡風,游蘇的劍光揮灑在乾龍尊者眼底如一筆肆意而為的筆鋒。
勢大力沉的一劍震碎周遭的弱花,劍鋒卻堪堪停在她眉心三寸——乾龍尊者廣袖間浮動的冰螭紋路驟然凝實,化作鱗甲覆滿她纖細的手臂。
“蜉蝣撼樹。”她屈指彈在劍脊,冰裂紋順著劍身蔓延至游蘇虎口,“你連本尊的護體玄炁都破不開。”
她是故意給游蘇揮劍的機會,為的就是希望他能明白他與她之間的差距。睥睨著無能為力的游蘇,她笑得輕蔑。
“流落海底的這大半月,看來你是死里逃生。否則又怎會不僅沒半點長進,反而出劍還不如你在井口的時候?”
少年踉蹌后退,喉間翻涌的血氣染紅衣襟,狀似生了退意。
乾龍尊者將游蘇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一個更大膽的想法進而誕生。
“我看得出來,你非是邪魔歪道。十九歲的化羽境會讓天下震動,不要被妖獸蠱惑了心神還執迷不悟。你前途無量,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在等你,而我——能帶你去那個世界。”
恩威并施、軟硬兼來,一直是她最常用的馭下手段。
游蘇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讓她愿意放下憤怒試圖拉攏之的關鍵,倒也不是出于賞識,而是她覺得若是將見龍宮宮主唯一的盟友改換到自己的陣營,那個叛徒便會感受到鉆心之痛。
這是她對背棄理想者的懲罰,她有多喜歡曾經那個‘自己’,在發覺那個‘自己’放棄了理想后就有多恨她。
她繼續開口,為動搖游蘇的立場添一把火:
“我看人很準,你這樣的人為達目的咬定青山不放松,其實我們是一種人。你師姐心思剔透,剔透到我都不忍傷了她,所以她只是出了些血,根本沒有傷及本源。別再執迷不悟,將對抗強權視為正道。若干年后,北敖洲的百姓會感謝你的及時醒悟。”
游蘇撐著劍半跪在藤蔓糾纏的地面上笑出了聲,抬頭時眼底卻燃著比劍鋒更亮的火:
“你當真以為……自己算無遺策?”
乾龍尊者臉色一邊,足尖碾碎一朵泣血薔薇,花瓣汁液蜿蜒如毒蛇:“本尊親手丈量北敖凍土時,你祖輩都尚未出生。這北敖大地處處都浸著本尊的心血,你還天真的以為靠幾句誅心之言就能——”
話音戛然而止。
九瓣彩蓮在她后心無聲綻放,望舒仙子的劍尖穿透玄冰螭甲一寸,霜刃映出乾龍尊者驟然收縮的瞳孔。
白澤,或者說是見龍宮宮主正倚在玄石牢門邊,指尖捏著一塊破碎的冰鏡殘片,那些本該嵌在她傷口中的冰碴,此刻正在鏡中折射出萬千幻象。
“光鏡映真,倒影藏假。”
女孩自陰影中款步而出,發間冰晶與白澤額前碎雪交相輝映,“我早與你說過,鏡花水月之術要比你想得更難。”
乾龍尊者瞳光閃爍不停,她回頭看著完好無損的白澤,原本精美的容顏竟也露出了一絲猙獰:
“我們修煉此術時便說好,絕不會用此術來騙自己!”
在她看來,見龍宮宮主的背叛之罪已是罪加一等。
“騙你的不是我!你只見我手中鏡花水月,卻還不知身處海市蜃樓中!”見龍宮宮主眼神冷寒,聲線更寒。
游蘇對這‘自己罵自己’的戲碼置若罔聞,只因這短暫的瞬間,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個白裙飄飄、面覆玉兔的女子。
那雙殷切投來的藍瞳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久別重逢的喜悅在她瞳孔間悄然綻放,隨即又被深深的關切所取代。
游蘇強忍傷勢帶來的痛楚,將唇邊溢出的血跡擦凈,勾起一抹微笑,笑意浸著鐵銹味。他就這樣靜靜與望舒對視,在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化作了背景。
這對久別重逢的師姐弟無需言語,卻勝似千言萬語。就好像游蘇看見光鏡中的圖景,便認定了那圖景是假的,因為師姐絕不會放任他在這里不管,而去先教訓一個可能欺騙他的壞人。
而此時在師姐領口處悄悄探出頭來的小花也證明了這一點,師姐與白澤定是靠著小花的鉆土之能才破開重重禁制進入了此間花籠!
正與乾龍尊者對峙的白澤注意到了游蘇的眼神,不知為何她心中泛起一絲酸澀。只不過大事當前,那酸澀旋即消散不見。
“望舒仙子可是忘了!這女子乃是哄騙你師弟墜入魔淵之人!她處心積慮、用心歹毒!你若想喚醒你師弟,千不該萬不該與她同流合污!”乾龍尊者義正言辭,還不忘策反望舒,“你心先天無垢,當日便知我句句屬實,我何嘗騙過你?!你自可問她幾句話,看她可有本尊心安理得!”
只可惜她的話語并未讓望舒仙子的雪劍動搖半點,這讓她實在疑惑不解。以她的視角來看,游蘇與那白澤一起墜入邪井就是被白澤所害,所以她說起此事怎么也不可能構成撒謊,此為望舒仙子看得出來的真心。
那是哪里出了問題讓她倒戈?
莫不是那日給她看的圖景出了問題?
可先天無垢之心能窺人心真假,卻分不清物是物非,因為物沒有心。她料定游蘇與另一個自己墜入魔淵久日不死,定是得了什么天大機緣,所以白澤極大概率會變成自己畫中之人的模樣,因為那就是十二歲時的她!
她們是在十二歲那年意識到了彼此的存在,性格能力各個方面都互補的她們成為了一體兩面,進而得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從此扶搖直上。但地位與力量的增長也擴大了意見理念的分歧,她們已經很難再共處一身。
她們開始想方設法長久占據這具身體的主動權,每當乾龍尊者醒來,便會看見案前放著那張她十二歲時的畫像。她知道,這是見龍宮宮主在緬懷她們的十二歲,那個懦弱的自己想回到那時候!
也正是這一點,讓乾龍尊者下定決心,要將這個軟弱、天真的自己從身體里踢出去!一個遇到困難便想回到過去的人,怎么可能做的成大刀闊斧改天換地的大事!
那么,白澤定會用那副形象向游蘇講明來龍去脈以尋求幫助,因為那張臉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連這一點都已經完美預判到了,再加上鏡花水月之術能以假亂真,這個心思簡單的少女從那副躍井圖中怎么可能看出破綻?!
她恍惚間似是意識到了什么,瞥向那個十二歲的‘自己’,“沒想到你睡了三十年,卻領悟了以前都不明白的本領。玩弄人心,你不必再向我學了。倒是我要向你學學,你到底和她怎么說的?”
語氣中半分鄙夷,還有半分肯定。
白澤怔了怔,聽出了乾龍尊者的話中意,她是將望舒的倒戈歸功在了自己的身上,認為是自己用更厲害的心術改變了望舒仙子的態度。
“我什么也沒說。”白澤答。
乾龍尊者冷笑,“我知道你手上沾過多少血,在自己面前還要裝清高?”
白澤凝著她的眼睛,淡淡道:“信不信改變不了你的敗局。”
她這話說得篤定,因為她真的什么也沒說。
回想起方才她見到望舒仙子時,唯一說話的還是這個傳言中寡言的少女。
“你喜歡師弟嗎?”
這個初見面的仙子一開口就直接給她問宕機了,而她的猶豫遲疑也給了對方答案。
下一瞬,她身上的捆龍索便斷成幾截。
“希望師弟不喜歡你。”少女又說。
她以一種非常天真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占有欲,讓白澤連生氣都生不起來,甚至還生出了一絲奪人所愛般的愧疚。
……
“能直接看見的人心,不叫人心,這是師弟教我的道理。”
望舒看出了乾龍尊者胸腔里那莫大的憋屈,她本就惜字如金,更不會是一個會給敵人解釋的人。
可此時的她心里洋溢著莫大的喜悅,因為她成功靠自己分辨出了好壞,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所以她迫不及待要在游蘇的面前炫耀她的學習成果,宛若學堂上期待先生夸獎的乖學生。
感受到游蘇遞來的熱切視線,望舒藏在面具下的薄唇勾起,就連語調都有些不合時宜的悠揚,心頭一熱竟說出了一句宛若人生目標般的宣言:
“我不做無垢的靈,我要做有垢的人。”
乾龍尊者聞言恍若失神,連氣勢都泄了一些,她的確沒想到世間還有這種蠢貨,竟對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無垢之心棄如敝履;可她又驀然覺得少女大智若愚,人心既愚昧又詭譎,哪里是靠看就能分明的?
但對她這樣的人而言,泄氣只是為了充更滿的氣,她絕不會懷疑自己的目標和所走的道路,任何的挫敗只會更堅定她的道心。只見那層玄冰之甲極速凝結近乎實質,質地由透明轉為蒼白,竟將望舒仙子的雪劍生生逼出。
她三千青絲如瀑垂落,眉眼間的倨傲讓人忍不住俯首稱臣,她用一種歇斯底里的語氣責問,責問著她‘自己’:
“當年北敖十部九空、易子而食,你難道都忘了嗎!是有人說這土污穢,這花妖異,可當本尊將稻種灑在他們碗里,他們便通通閉上了嘴!你救不了的北敖洲,我來救!我不求你幫我,我只需要你沉默!為何你非得阻我不可!”
白澤眼露哀傷,搖頭淺嘆:
“游蘇說的都是真的,有很多人聯合起來蒙蔽了你……你雖是洞虛上境,但也清楚自己的真實實力。否則以你的脾氣,方才只會想把我們一起殺了,又怎會試圖再讓望舒仙子成你助力。你比我要聰明,冷靜下來,別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我從未想過阻你,我只是覺得你步子邁得太大了。時至此刻,我也是想的幫你。”
這番話可謂是情真意切,乾龍尊者聽得一陣恍惚,可卻又突然生出一股更兇戾的偏執來:
“好.……好得很!本尊倒是小瞧了你們這出苦肉計!”
隨她話落,她渾身氣勢暴漲,遍地脫落的花瓣裹著寒晶環繞在凌空而立的她周圍。
游蘇聞言胸中一股悶火熊熊,實在是忍無可忍,破口大罵道:
“你這老嫗真是冥頑不靈!難不成全天下人都不理解你,全天下人都要與你的理想做對不成?我瞧你是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還以為你能及時醒悟將功補過,誰知是個只敢一錯再錯、窩里橫的烏龜!”
“錯?”乾龍尊者睥睨少年,她虛手一抓,花海掩蓋之下的凍土竟被她生生拽出一灘,“本尊寧愿做飲鴆止渴的瘋子,也不要當坐視蒼生凍斃的圣人!”
寒霜自乾龍尊者指尖蔓延,冰晶藤蔓裹著碎雪凝成三柄剔透長槍。她廣袖翻卷間,槍尖已懸在三人頭頂,幽藍寒氣咄咄逼人。
望舒仙子已然雪劍出鞘,嚴陣以待,一雙藍瞳緊緊盯著游蘇頭頂的那根冰槍,準備隨時保護好師弟。
“本尊的北敖洲,輪不到螻蟻置喙!”
劍拔弩張的氣氛即將崩潰之際,白澤突然咬破舌尖,血霧噴濺在虛空綻開萬千冰棱。血珠與冰晶碰撞的剎那,整座地牢突然褪去鮮妍花色,露出原本應該斑駁的石壁。
“睜眼看看你的北敖!”
白澤十指結印,鮮血順著冰棱溝壑游走,在石壁上繪出長山城的倒影。被黑水腐蝕的麥田翻涌著人面蟲卵,沸騰的血潭中不斷爬出扭曲的邪祟,裹著黏液的新生怪物正在分食守城修士的殘軀。
望舒的雪劍突然發出悲鳴,劍身映出阿九兄妹蜷縮在神廟的模樣。兩個孩子用凍僵的手指摳著破碎雕像的縫隙,試圖挖出里面掉落的一粒米。
“不可能”乾龍尊者瞳孔震顫,螭紋裙擺掃過血潭倒影時濺起真實的水花。她踉蹌后退,足跟撞翻了精心培育的墨玉牡丹,那些用黑土滋養的名貴花朵,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成泥。
可她再難以置信也不得不信,因為她很清楚,白澤施展的是血誓之術!
白澤的身份是其最大的倚仗,哪怕自己將游蘇和望舒全殺了也不敢殺她。但她卻主動以命相抵,來證明她這副鏡花水月絕非虛假之景!
“你用來運土的海井,已經被改成了獻祭活人的邪陣!”游蘇吼著。
“閉嘴!”
乾龍尊者反手試圖扼住游蘇咽喉,玄冰螭甲驟然炸開萬千冰刺。
望舒連忙持劍飛來相救,劍光與冰刺相撞竟能迸出星火。乾龍尊者卻趁機擒住三人中最弱的游蘇,以轟雷之勢破開牢門,飛出山外。
此時星夜黯淡,寒風蕭索。
而就在她進入風雪中的剎那,她便感受到了隱匿在風雪中的道道威壓。
他們早就等候在此,要攔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