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自己都養不起了,還養貓啊?”
面前之人身材中等,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棉服,額頭寬闊、鼻梁挺直,眼窩比一般的北敖洲人還要深邃。
他笑著向游蘇打招呼,明明和聲和氣的,卻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
游蘇凝了凝眉,面前這人眼神中的鄙夷幾乎都要滿溢而出,這人必然就是他在等的人。
“從小跟著我的,不養還能丟掉不成,舍不得。”游蘇憨厚地撓撓頭,順便將白澤抱回了懷中。
那中間人見狀略微頷首,他很清楚,最能做牛做馬的人就是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而這只貓,很顯然就是這個青年的牽掛,只要有貓在,那么就相當于握住了青年的把柄。
“說的是啊,你這貓生的俊,養它要花不少銀子吧?”中間人明知故問。
游蘇感覺的出來這位中間人身無修為,這也讓他稍稍放下了些心。
“唉,這不就是養不起了,才想來朔城找份差事養它嗎……老板,您別看我年紀輕,我力氣大得很,很能干的!您有什么忙,都可以找我!”游蘇熱情地自薦,表現出了對一份工作的渴望。
那中間人將游蘇上下打量一番,頻頻點頭,顯然是對游蘇的體格很是滿意。
“我這里倒確實是有份美差……”
“我可以的老板!”
“別急,多大年紀?又是哪里人氏啊?”
“今年十九,是北極城東白云村人氏。”游蘇一一作答,這白云村正是他之前偶遇曲燁的那個荒村。
中間人轉了轉眼珠子,似在回憶這個地方,但北極城都已是荒城,誰還會記得那邊上有什么村莊。他擺擺手,又問:
“那你怎么自己進不了城?”
游蘇對此早有準備,哀聲道:“小的是村里生村里長,爹娘死的早,連北極城的戶籍都沒上。待我長大想去補,北極城的官爺卻理都不理我。我在那邊靠打獵為生實在難以為繼,才想著來這大城市碰碰運氣。”
“原來如此……你這樣的人確實不少,這也沒辦法,誰讓咱北敖洲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村吶。以前就呼吁了來城里一起建設這種大房子,那些愚民就是不來,偏要守著那破茅屋。結果現在想來吧,又來不了啦。”中間人嘆氣搖頭。
北敖洲發展的晚,當時很多人的觀念還停留在‘部落’這個概念上,根本理解不了許多異族擠在一起變成城市的事情。現在發覺了城市的好處,但有限的城市空間也容納不了那么多的‘蠻人’,導致許多生在偏遠村落的人根本無法得到一個官方認定的身份。
“是是是……”游蘇連聲附和。
中間人滿意地挑了游蘇一眼,“放心吧,你這樣的情況我不說見過百個,五十個也見過了。這美差雖美,但也不容易,我看了這么多人偏偏就看中了你,你若是愿做,那便好好做。進城的事,我自會替你解決。”
“謝謝老板!我一定兢兢業業一直做的!”游蘇懇切許諾,表演的了無痕跡。
“你是幸運的。這美差做好了,榮華富貴可享受不盡,到時候可別忘了我。”中間人拍了拍游蘇的肩膀,好似還有意無意捏了一下,“走吧,跟我來。”
游蘇劍眉微挑,不知為何被捏了那一下后感到渾身惡寒,“老板,究竟是什么差事啊……這么好,我怕……”
膽怯的樣子,倒真像極了個山里來的窮小子。
中間人擰著眉毛轉過頭來,兇惡道:“怕什么?這外面這么多人,我至于非得騙你一個嗎?我先說好,這城難進,那也難出!你要是擔心我騙你你就滾!我找誰不是找?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還!”
“哪能啊老板……我就是有點怯生……我肯定好好干!”游蘇趕緊走快兩步,緊緊跟在中間人的身后。
中間人這才扭過身去繼續走路,表情一副瞧不起的模樣。
“那個……不用問我的名字嗎?”游蘇輕聲問。
“不必了,你以前叫什么不重要,往后就要記住你的新名字。”
中間人沒有領著游蘇直接走到城門處,還是離開官道走進了一條小路。
游蘇悄悄握拳,計劃已然成功了一半。
這中間人此行,肯定是要帶他去做一張假的身份證明。
“老板,那……我的新名字叫什么啊?”
中間人駐足回頭,游蘇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神又變了。
不再是輕蔑,反而有一股侵略性的欣賞,就像……一個男人在打量一個女人那樣。
“就叫櫻花。”
……
“砰”的一聲。
漏風的房門被一腳踹開。
“身份證明已經做好了,讓你背的詩都背好了沒有?”
依舊是那副相同的打扮,中間人整理著衣領就闖了進來。
白澤一溜煙鉆進了游蘇的懷中,雖然它口上對游蘇極其嫌棄,但心里早把游蘇懷中視為最安全的小窩。
“背好了……”游蘇的聲音不太自信。
“背幾句聽聽。”中間人聲音很冷。
“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你還真是這塊料!一天就背下來了!這下賺大了!”中間人一副如見珍寶的模樣,催促道:“上面急著要,跟我走!”
游蘇起身跟上,只是剛才還卑微的眉眼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他在這城外小屋中被關了一日,唯一要做的就是背下方才那首平平無奇的打油詩,途中還有好菜熱水伺候,像是生怕他背不下來一樣,可這首詩游蘇僅是讀過一遍就背的爛熟于心。
但游蘇根本無心享受,因為他已經隱隱猜到這個中間人給他介紹的美差是什么了。
北敖洲尚武,風雪之中更推崇陽剛之氣,這里的男人們總有發泄不完的火氣,因此……寒風刺骨的北敖之地,其實是全五洲最盛龍陽之好的地方,比男子跟女子一樣陰柔的南陽洲還要更盛。
而中間人讓游蘇背詩的原因,想必也是為了給他包裝成一個略懂詩文的‘櫻花’少年,然后能賣掉一個好價錢。畢竟文藝范這款,在北敖洲可算是稀缺貨。
游蘇并不會視同性之好為異類,但當好到他頭上時,他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所以他心中暗下決定,等到進城之后,勢必要除了這個誘拐難民的人販子。
“拿著這份文書,待會進城之時,我讓你說什么就說什么,沒讓你說話的時候就老實閉嘴!”
中間人遞過來一張蓋著紅底印章的文書,上面記載了游蘇的姓名來歷。上面當然沒有一個字是真的,但只要那個紅章是真的就夠了。
游蘇收好這份來之不易的假身份證明,這個叫‘達邦’的人或許將成為他往后在北敖洲的新身份。
等等,這個名字?!
游蘇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不該撕掉這張證明,他很快就猜到,這也是那中間人用來營銷的手段。
飛雪之下,一個吟詩作賦的櫻花般的輕挑少年,卻有著‘達邦’這樣暗示滿滿的名字。如此反差,叫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們……
這個城真的是非進不可嗎……游蘇心中苦悶,答案卻也不言而喻。
就算不為了食物、熱水和客棧,進城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車。
雪路行走起來的難度與中元洲那樣的坦途不可相提并論,想要從這里一直走到空原神山,還得翻過雪山、穿過冰湖以及克服各種困難,少說也得走上近兩個月。而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獨行兩個月,對身體和心靈無疑都是一種摧殘。所以北敖洲的許多人,根本連家門都沒出過多遠。
曲燁與王小姐此前趕路一直也都是乘坐雪車,他們之所以步行去北極雪原,那也是因為根本沒有車馬愿意往荒蕪的北極走。
“老子這次真要發了!”
中間人興奮地握拳,若不是怕嚇到游蘇把游蘇嚇跑了,他都恨不能在游蘇身上再抓一把。
走回了昨日游蘇在外等待的地方,那些難民們還窩在這里抱團取暖,等著那些明知黑心的商人們來給他們帶來一條活路,亦或是一條死路。
游蘇心中淺嘆,卻也無可奈何。
殺了三大邪神就能讓這個世界好起來嗎?答案顯然是不。
這也讓游蘇更加堅定了要替陳毅挖出那幕后主使的決心,皚皚白雪蓋住了太多本該暴露出來的黑。
驀然,游蘇卻注意到這些難民們突然一齊起身,原本苦不堪言的面容也變得富有生氣起來。
“來了來了,那人又來了!”難民們相互轉告,紛紛起身似是為了迎接誰的到來。
這樣的場景讓那中間人也來了興致,移步跟了過去看看熱鬧。
“賺錢咯賺錢咯!童叟無欺賺錢咯!”
一聲吆喝遠遠的傳了過來。
游蘇劍眉微挑,一眼就認出了來者是誰,或者說,根本不可能認不出來。
來者是個相貌俊朗的中年男人,濃眉大眼,幾縷白發夾雜在鬢邊,嘴角掛著一抹讓人琢磨不透的微笑。單論相貌絕對是個婦女殺手,可這身打扮卻將這儒雅氣質擊的粉碎。
只見他一身極為滑稽且夸張的七彩道袍,在黑白灰的世界里宛如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身后還拖著一個由幾塊破舊木板拼湊而成的箱子,上面還蓋著一張白布,白布上畫著粗糙的八卦圖,顯得既寒酸又滑稽。
這一身行頭,在這北敖洲絕對是徹頭徹尾的奇人。
但偏偏就是這一眼假的浮夸道士,卻引來了諸多難民的擁簇。他們全部圍在道士的攤前,皆是摩拳擦掌期待著什么。
“來來來!不要擠不要擠!排好隊慢慢來!都有機會!”
花道士繼續吆喝著。
那中間人遠遠看著,暗啐一口,“娘的,搶生意搶到老子地盤上了。這些窮鬼被你榨干了,老子榨什么?”
游蘇聽在耳里,劍眉深凝。
他跟在中間人身后看著熱鬧,才知這花道士吸引這些難民的原因,竟是能玩一個免費的游戲。
游戲規則也很簡單:在那個簡陋箱子中有三個暗格,其中一個暗格里放了一兩銀子,另外兩個暗格中什么也沒有。
他先讓參與的難民選一個暗格,然后再大發慈悲地打開一個什么都沒有的暗格,以此為難民們排除一個錯誤答案,最后在剩下的兩個暗格之中再讓難民選擇一次。
絕大多數難民在面對剩下的兩個暗格時都選擇了堅定自己的選擇,可這明明頂多五五分的機率到最后還是能得到一兩銀子的人明顯少上一截。這讓許多人懊悔不已,但可惜的是一個難民只有一次機會。
游蘇看著那道士,劍眉略微舒展一些,他還以為是江湖騙子,但看來這花道士是真的在發福利,每個猜對銀子位置的難民都能立馬得到那一兩銀子,只是這福利并非每個人都有。
但讓游蘇疑惑不解的是,這道士這么做是有何目的?
“這位老板,要不要也來試試手氣?”道士見中間人一臉不甘心地盯著自己,便笑嘻嘻地招呼道。
中間人哼了一聲,不屑道:“你這騙小孩子的把戲,也想騙到我頭上?”
道士依舊笑瞇瞇的,“我這是免費的,哪里能叫騙?”
中間人好賭如命,從事這些見不得人的生意還攢不下錢的原因就是都在賭場霍霍干凈了。雖然一兩銀子他也看不太上,但他哪里忍得住這誘惑,當即拍板道:
“行,老子就陪你玩玩!”
游蘇見狀不想多生是非,他只想趕緊進城,于是低聲道:“老板……咱們先進城吧。”
誰知中間人大手一揮,“滾一邊去!”
花道士意味深長地一笑,“好嘞,那就祝老板鴻運當頭!來,選一個吧。”
說罷,道士便如之前一般,擺出了三個暗格,讓中間人選了一個。
中間人自信滿滿地指了一個,道士便笑著打開了一扇空門,剩下兩個暗格中讓中間人選擇換或者不換。
“換還是不換?老板可得想好了。”道士笑意吟吟。
中間人猶豫了一下,但想著自己好歹也是在這江湖上混了些年頭,豈能被這道士騙了去,于是堅定地說道:“老子偏不換!”
道士哈哈一笑,打開了中間人選的那扇門,里面空空如也。
中間人臉色一沉,哼道:“不過是這次運氣不好罷了,再來!”
“怕是命不好哦。”花道士譏諷道。
“你說什么?!”
中間人這種賭徒哪能聽得了這種話,還是道士說的,頓時氣得暴跳如雷,作勢就要拆了這花道士的算命攤子。
花道士迫于淫威,只得阻攔,哄勸道:
“是小道嘴拙,老板下次一定能運氣好的。”
“那就再來!”
“可……可規矩就是一人只有一次機會啊……”花道士表現的很猶豫。
中間人當即掏出一把碎銀,怒道:“老子花錢玩!”
花道士還是猶豫了一陣,終是道:“既然老板意愿如此強烈,那便聽老板的吧。小道也不是騙子,這樣吧,老板給的碎銀我一起放進暗格之中。您若是猜中,連帶我這一兩銀子全部帶走。若是猜錯,那就還得接著出一樣的錢,不過我依舊會全部放進暗格之中。如此一來,總有老板運氣好的時候。如何?”
那中間人此時賭勁上頭,哪里管得著這么細致的規則,立馬吼道:
“好!來就來!先說好,若是讓我發現你玩陰的,老子剁了你的手!”
噌的一下,一把寒光閃閃的銀刀就插在了地上,嚇得圍觀的難民們倒噓連連。
于是中間人又連玩了幾次,結果無論是選擇換還是不換最終都選了空格。
他臉色鐵青,堅定聲稱那花道士耍賴。
花道士無奈,干脆隨便請了個難民替他來打開暗格,而他站得遠遠的。
結果無一例外,依舊是空格。
中間人又說那難民是托,甚至還讓游蘇去打開暗格,卻依舊沒有改變結果。
掏錢幾乎已經成了習慣,心有不甘的中間人一摸口袋,卻發現里面空空如也,如今他渾身上下值錢的東西現在都在其中一個暗格里面。
“唉……看來老板真是命不好,沒錢了就散了吧,今天就到這里了。”花道士作勢就要收攤。
什么狗屁命不好……老子命好得很!最后賭一次,就最后一次!一定能翻盤!
“別急!老子還有錢!”
中間人怒喝一聲,竟是指著游蘇:“把他賣到城里的吹雪樓!至少能賣五千兩!老子拿他跟你再賭一次!”
此話引起眾人唏噓不已,像是沒想到一個人能這么值錢。
游蘇也是暗中握緊了拳頭,只恨自己錯信此人。若是早知這人這么不靠譜,他早該一劍給他殺了。
花道士上下打量了游蘇一番,笑道:“這小子不錯,那便聽你的,再來一次吧。”
中間人笑得癲狂,可結果還是空空蕩蕩。
“這人命真的不好啊……”
“是啊是啊,要是我,兩個選一個,我都能中一次!”
周圍人的議論聲是壓死中間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瘋魔了一般沖向了道士,勢要將這假道士碎尸萬段。
可他卻發現道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后,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而下一瞬,中間人就瞪大了眼睛,僵硬地看著碎開他心臟的那道無形罡氣。
花道士甩甩手,好似無事發生般地笑著對游蘇說:
“小哥,想不想也來玩一次游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