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沒有騙人,只要踏入蓮花峰,一直向上走,這座神奇的靈山便會指引自己回家,哪怕他是個無法視路的瞎子。
“師姐?!?/p>
游蘇抬起頭,對著立于巨石之上,已在此等候他多時的望舒仙子笑了笑。
“師弟很厲害?!?/p>
望舒仙子輕靈地跳了下來,與游蘇站在一起。
游蘇感覺師姐的夸贊,無異于一位姐姐在表揚‘十八歲的弟弟真厲害,都會走路了耶’!
雖然真誠,對他而言又有說不出的別扭。
“不是我厲害,是蓮花峰厲害。”
游蘇由衷感慨,他回頭,看向他一路跋涉上來的原始山路。他未開眼,自然看不見浩渺的云海以及古老的松柏。在模糊的視線里,他看見的是一種歸屬感,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鴛鴦劍宗外,還能有一處他的容身之所。
他又轉(zhuǎn)過頭,面前的不遠處,正是那處古樸的小院。不需要他真的看見,就一定能踏上歸家的路。這種感覺對于一個瞎子而言,真的很美好。
“不是蓮花峰厲害,是你厲害?!?/p>
空氣中,忽而響起一道熟美之音,只是語氣頗有些陰陽怪氣。
“三長老好。”望舒仙子對著驀然出現(xiàn)的青裙熟婦打著招呼。
游蘇也沒來得及細品這話中語氣,連忙行禮:“游蘇見過三長老。”
“報道結(jié)束了?”
三長老美目在游蘇身上打量,好似要將這瞎子究竟有何特殊之處給瞧出來。
“回三長老,順利結(jié)束了?!庇翁K取出懷間的真?zhèn)髂九剖疽狻?/p>
“你能推開神山之門?不是小望舒幫你的吧?”三長老饒有興致地看著游蘇。
“三長老,師弟很厲害,請您不要這么說?!蓖嫦勺邮謬烂C地說道。
有個強大的師姐可真好啊……游蘇心中感嘆。
“我也想不小覷伱師弟?!比L老把腰側(cè)酒葫取下,轉(zhuǎn)而問向游蘇,“破門花了多久?算算時間……得有個三炷香吧?還算不錯,卻算不上厲害。”
游蘇卻對耗費的時間毫無概念,他沉淪其間之時,又覺得漫長無終又覺得轉(zhuǎn)瞬即逝,兩位長老也未向他強調(diào)用時,還是師姐替他作出了回答:
“師弟用了一柱香再加半柱香?!?/p>
三長老微微錯愕,她自是知曉小望舒不會騙人,喃道:“一柱半香,倒是勉強算作厲害。不過還是不夠,倘若小望舒去破門,一炷香都有可能?!?/p>
一想到游蘇可能會遇到的麻煩,三長老還是持悲觀態(tài)度,神山之門耗時短只能說明游蘇心志堅定,但解決麻煩,更重要的還是得有實力。也只有望舒仙子這樣的神女,才有資格獨做一峰弟子數(shù)十年,而無人敢非議。
“游蘇自知愚笨,日后定會更加勤勉。”游蘇許諾道。
“希望你不是說說而已,拿到什么書了?”
三長老問得直白,她堂堂碧華尊者當然懶得跟一個本就讓她生怨的后輩拐彎抹角。
游蘇面色一僵,三長老的問題他又不敢不答,可這書……唉,罷了罷了,游蘇自認心中坦蕩,便大方拿出養(yǎng)劍訣展示。
三長老看到書名,一副嬌靨頓時瞠目結(jié)舌:
“《正陽養(yǎng)劍訣》?!”
游蘇聽三長老語氣,自是知曉她肯定與那二位長老一樣難免想歪了,索性裝的毫不知情。
“果然,這本養(yǎng)劍訣很普通吧?!?/p>
游蘇語氣嘆惋,好似在為自己因天資平庸沒拿到好書而自責(zé)。
三長老眼神古怪,雙臂交疊在一起,讓本就雄偉的雙峰更顯偉岸。
說到底還是因為這本養(yǎng)劍訣的另外一種用法太過深入人心,才讓知情者一看到此書,仿佛就忘記了《正陽養(yǎng)劍訣》哪怕沒有那‘壯陽’之能,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上等功法。
“倒也不是……這部功法還是頗有可取之處的。能進書山閣獲贈書的機會可不多,好好珍惜此書,刻苦修行便是。功法也并非越高階越好,還是得適合自己才行。書山閣贈你此書,便是認為它適合你?!?/p>
三長老柔聲勉勵,她看著游蘇一副懵懂純真的模樣,好似對這養(yǎng)劍訣的典故出處毫無了解一般,反倒覺得是她想多了,這就是一部正經(jīng)養(yǎng)劍訣而已。
“我會好好修煉的?!庇翁K收起書,又信誓旦旦道。
三長老瞥了游蘇一眼,暗嘆的確是副人見人羨的好皮囊,又看了看他身側(cè)站的極近的望舒仙子。好像小望舒和她站在一起,都未曾站的如此之近過吧……
也不知怎的,三長老腦海中又莫名浮現(xiàn)出方才十三長老出水芙蓉般的絕美身形,又想起對誰都冷漠如冰的十三長老為這少年不顧一切般的付出,她的心中竟冒出一個極其大膽的猜測……
她或許也覺得這個想法太過離譜,便悶了口酒輕旋著腦袋,可這想法好似已在她腦中生根發(fā)芽。雖然這想法的確難以置信,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要不還是把這個微乎其微的可能……給杜絕掉?
三長老俄然站直身子,將那股煙視媚行的勁兒收斂了些,像個正經(jīng)人師,道:
“不過吧,這功法我覺得還是平庸了一些,配不太上你蓮劍尊者之徒的身份。這樣吧,你把此書給我,我替你去尋一部更好的養(yǎng)劍訣來?!?/p>
游蘇知曉三長老誤會未解,是在哄騙自己。何況這養(yǎng)劍訣中可還夾著那張靈性十足的金紙,他怎么可能隨意轉(zhuǎn)交給別人,而且同為洞虛尊者,游蘇也不認為三長老能找來更好的。
他便回道:“三長老,這怎么好意思,況且方才不是您說的嗎,適合的才是最好的,品階并不重要。”
三長老柳眉微挑,沒想到回旋鏢來得如此之快,心想反正那想法也不可能是真的,索性撇撇了紅唇道:
“隨你吧,那你好好修煉,但切莫舍本逐末,養(yǎng)劍只是輔助,劍術(shù)才是關(guān)鍵?!?/p>
“謝三長老指點。”游蘇恭敬回道。
三長老點點頭,作勢要走,從游蘇身邊走過時,帶起一陣香風(fēng)撲面。她倏地回頭,對著游蘇又道:
“對了,你師尊找你,她似乎對你能否順利通過公示很不放心,我希望你能拿出點身為少年郎的氣概,別讓你師尊閉關(guān)時還要牽掛你。你往山林里走,自然會找到她?!?/p>
閉關(guān)的師娘竟為這種小事主動找我嗎?
游蘇劍眉一凝,拱手正聲道:“我馬上就去?!?/p>
“不用馬上,現(xiàn)在就去?!?/p>
游蘇聞言,道一聲“是”后,就邁開了腳步。
三長老心里低嘆,她勸不動十三長老,只希望這個孩子可以。
但她也無意直接戳穿何疏桐的傷勢,游蘇目盲、修為又低,肯定看不穿自家?guī)熥饘麆莸恼谘?,而望舒她卻不敢保證,畢竟這孩子太過神異了一些。
她看了眼望眼欲穿的望舒仙子,怕她跟去,便道:
“小望舒,你聽了三長老這么多課,我可要檢查一下你的課業(yè)咯?!?/p>
說著就回身,走向院中那棵桃樹。
望舒仙子則是心急,宛如護著自家?guī)煹芤话悖B忙蓮步輕移,站在蟠桃樹之前護著它。
“三長老,您不能再欺負小桃花了!”
“怎么還叫這名兒?我教過你,這蟠桃樹是種來吃的,不是拿來看的,它開的花又小又丑,哪里配叫‘小桃花’?叫‘小蟠桃’還差不多?!?/p>
……
何疏桐輕輕靠在氤氳流光的玉石上,只有線條優(yōu)美的頸項與瑧首露在水面之外。
蓮生池本就灌滿靈水,再加上何疏桐現(xiàn)在相當于把它當做了外置的靈臺,她體內(nèi)那些外泄的精純玄炁就蘊含在水間,讓這片天池上的云霧仿若是化作實質(zhì)的玄炁。
何疏桐淺嘆一氣,她雖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卻也對如今的處境有些憂慮。倒不是不舍得自己的境界,只是覺得如果修為尚在,肯定能更好的保護兩位徒兒。
一想到游蘇還要向別人證明他足夠成為她的真?zhèn)?,她就覺得憂愁,難道別人不同意,她就不收游蘇了嗎?夠不夠資格成為她的弟子,是她何疏桐自己才能決定的事情。
她忽而像是聽見了什么,沒入水中的身子微動,清澈的池水盛滿在她清晰可見的鎖骨中,好生動人。
游蘇怎么來了?不是讓他們不要隨意擾我嗎?
游蘇這孩子知禮守禮,肯定不會擅自前來,想來,定是三長老搞的鬼了……
何疏桐聽著耳畔傳來的“師娘、師娘”,心里歡喜,她想見游蘇卻又有些糾結(jié)。
她抿了抿櫻唇,向著一處方向凝去視線。視線中是一個可憐的瞎子少年,正在山林中焦急地尋找著他的師娘。
何疏桐心思一軟,沒事的,他是瞎子啊,看不見自己,更看不透自己……
她便玉手輕揮,將池外那座迷陣變作了引路之陣。
與此同時,游蘇識海中的環(huán)境變了。
周圍的這些樹不再是凌亂而重復(fù),它們之間的距離空隙霎時變得微妙起來。細密樹林間,好似隱隱出現(xiàn)了一條路。
游蘇知道,這是師娘準許了他的造訪。
他便順著這條被指引出的路走去,大抵又走了數(shù)百步。一路上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他終是走出了花林。識海中的前方,是一片不大的空地,觀其構(gòu)造,該是一處幽池。
空中濃郁的玄炁讓游蘇暗暗稱奇,倘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修煉,恐怕速度會比在出云城時快上百倍不止。
“你怎么來了?”師娘的聲音幽幽出現(xiàn)。
“是三長老說,師娘有事找我?!庇翁K對著聲音的來源處行禮。
這一次,他連師娘那塊帶著黑斑的光團也沒有感知到,二人之間,仿佛隔著濃厚的霧氣。
“她怎么與你說的?”
“她說師娘擔(dān)心我報道會不順利,想叮囑我?guī)拙洹!庇翁K如實回答,又覺不對,遂問道,“是三長老在與我玩笑嗎?”
他的心也提了起來,三長老對他的不滿他微微能感覺到一點,若是三長老故意讓他來打擾閉關(guān)的師娘,那可如何是好?
“我的確是有幾句話要與你說?!?/p>
游蘇心也放下,慶幸自己沒有失禮冒犯師娘。
“師娘請講。”
霧氣深處,沉默片刻才有聲音傳來:
“坦白講,我并不知曉收徒會如此繁瑣。你若心中有怨,但說無妨?!?/p>
“師娘何出此言?師娘地位尊貴,想拜入蓮劍尊者門下之人如過江之鯽,我卻成為了那個唯一的幸運兒。一想到自己拜師娘為師的那天,我還覺得輕易的有些不真實,這些流程反倒讓我感受到了師娘弟子這個身份的重量,游蘇只覺這些儀式還不夠隆重,又怎么會覺得繁瑣而有怨呢?!?/p>
游蘇連忙解釋,何疏桐看著水霧外少年認真的模樣,自是聽得出來這都是他的肺腑之言,她的呼吸也不免緊促了半分,再一次被這個少年毫無保留的姿態(tài)所觸動。
他覺得自己收他為徒是他的福氣,卻不知這只是她給予他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你不必如此想,以你的天資,做我的弟子綽綽有余。”
游蘇淡然笑笑:“千里馬常有,卻也不是每一匹都能有機會展現(xiàn)自己的才能。游蘇哪怕真的是天縱奇才,能拜入師娘門下,也是幸運的。”
話音一落,清波起伏,何疏桐只覺這顆心兒,往后再也冷不起來了。
“我能收你為徒,也是幸運的。”何疏桐克制著心中的情緒,平靜回道。
游蘇亦是心起波瀾,師娘洞虛之境能對收一個靈臺境的瞎子為徒而感到幸運,說明她對自己寄予了莫大期望。他又記起三長老的囑托,問道:
“師娘,這七天公示期,會有什么波折嗎?”
何疏桐想到那兩峰之前對蓮花峰的態(tài)度,也明白這些矛盾,是躲不開的。
“別的真?zhèn)鞫寄茌p松度過這七天,你作為我的弟子卻很難與別人一樣,一定會有人來挑戰(zhàn)你,這都是我的錯。但是你放心,我會出關(guān)站在你身后,與你一起面對?!?/p>
游蘇聞言默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疏桐的真心之言沒有得到回應(yīng),她竟覺得有些慌張,試探性地問道:
“你是不愿?”
“當然不愿?!?/p>
游蘇回答的果決,聲音也不再像方才那樣充滿敬重,反而有些冷漠。
何疏桐越感慌神,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讓游蘇好似對她生氣了一般。她心底隱痛,倍感自責(zé),如果讓游蘇也對她失望,她這冰心消解,又消解了什么呢?到頭來不還是像個笑話一般嗎?
“為、為什么?”
堂堂尊者,竟也會有些結(jié)巴。
“師娘要特意出關(guān)陪我,是覺得游蘇,無法面對您看到的那些挫折?還是覺得游蘇,根本就是個只能靠您出面才能當你弟子的瞎子?”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嗎?可依您剛才所言,我還以為是自己天資夠好才被師娘看中。而您這個行為,卻是在告訴我,我就是個靠著師娘關(guān)系才拜入蓮花峰的關(guān)系戶,所以才不信任我能順利通過?”
何疏桐被游蘇說得也是緘默良久,初具情感的她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喜是愁,愁的是游蘇言語中的埋怨誤解,喜的卻也是這埋怨與誤解。人的情感,當真是千愁萬緒,復(fù)雜至極。
游蘇一吐為快,他只是太過重視師娘,師娘明顯沒有結(jié)束閉關(guān),卻要強行終止來幫助他面對本就該由他來面對的東西,這讓他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
師姐護他,他會覺得有師姐真好,說明他并非是一口軟飯吃不得之人,但那種以犧牲自己為代價喂來的軟飯,他決計咽不下去。
此時見師娘沉默,他又立馬后悔起來,與師娘相處八年,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與師娘說了帶情緒的話。他低嘆一聲,說到底,問題還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師娘,游蘇剛才所言絕無怪罪師娘之意,都是我可笑的自尊心作祟。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境界太低、實力太差,不能讓師娘對我完全放心。我言語不敬,師娘要如何罰我,我都坦然受之!”
一字一言,仿若添進蓮生池下的柴火,要將這汪靈池,變作暖熱的溫泉。何疏桐只覺原本清涼的池水,也變得灼熱起來,殊不知是她自己的體溫被游蘇說得逐漸升高,連帶著水面上自帶的靈霧,都有了些許溫度。
她又怎么忍心懲罰游蘇,反而恨不得如那日他初醒時一般,將他攬入懷中撫慰。
“你沒錯,我為何罰你?是師娘沒有考慮好這些問題,讓你多受了磨難?!?/p>
“師娘!”
游蘇再也忍耐不住,嚴厲地大喊一聲。這一聲也將何疏桐嚇得愣住,目光呆滯地看向游蘇,沒想到一直溫文爾雅的少年,也會有這么兇的一面。
游蘇心中猶如升起熊熊烈火,挺起胸膛道:
“師娘!這根本就不是您的問題!師尊給我留下那么多爛攤子,我又何嘗有過怨言?做徒弟的,這些歷練難道不是應(yīng)該承受的嗎!師娘若是再認為這些都是師娘的錯,我這個師便不拜了!反正在師娘看來,我根本無法獨立成為真?zhèn)鞯茏樱俏疫€不如去當我的聽學(xué)弟子!”
“不要!”
不要離開我,也不要再說了……
冰心早已因游蘇消融,化作暖流淌過全身,再說下去……真的會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