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截身子進了閻羅殿的吳欽，被五奶奶溫秀硬生生拽回陽間。

好消息是，脫離了性命之危，只是慘遭酷刑，身體極為虛弱，一時半會兒沒那么快能痊愈。壞消息是，這個可憐的文弱書生，出現了創傷應激障礙。

齊逸告訴他這里是南城衙門，眾捕快舍生忘死才將他從冶鐵坊里救出來。結果，和顏悅色說了半天，吳欽就是不聽。一個勁地搖頭，嘴里不停念叨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眾捕快、衙役輪番上陣，依舊無果。

胳膊抹著白色藥膏的朱安泰，興致盎然地上前嘗試，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

吳欽連眼都不肯睜開，壓根沒法交流。

苗英眉頭緊皺，看著遍體鱗傷、鼻青臉腫的書生，額頭上還有一條深及骨頭的傷口，嘆息道：“怕是打壞了腦子，問不出什么了。”

齊逸略微思索片刻，轉身招來一名衙役，悄聲吩咐了兩句。

末時一刻，后院響起叩門聲。

齊逸打開被火燒得黢黑一片的木門，兩名衙役護送一名身材嬌小、頭戴紗帽的女子入院。

進了會議室，看到躺在一床被褥上的吳欽，女子驚呼一聲，摘下紗帽撲上前去。

“吳公子，吳公子，錦兒來看你了！”

來者正是南城教坊司以舞姿著稱的花魁娘子蘇錦兒。

回衙門的路上，兩名衙役大致說明了一下吳欽身負重傷，具體如何沒多說。蘇錦兒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即便如此，在看到渾身沒一塊好肉、如同一個血人般的吳欽之時，女孩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淚水滴落在吳欽臉上，蘇錦兒聲音顫抖地說道：“吳公子，月姐姐她...她被人害死了！兇手抓到了，姐姐的尸身也已找回。吳公子，姐姐拿你當親弟弟，你可不能有事啊...”

蘇錦兒泣不成聲，心口一陣陣的絞痛。

“錦、兒”

一聲極其微弱的輕喚，蘇錦兒驀地瞪大一雙圓圓的杏眼。

吳欽眼簾微啟，干澀的雙唇動了一下，有氣無力道：“真的...是你！”

“是我，是錦兒，吳公子，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蘇錦兒喜極而泣，一張俏臉又哭又笑，她伸出手想握住吳欽的手，卻又本能地往回縮了一下。

吳欽拼盡全力，抬起滿布勒痕與烙傷的右手，一把抓住蘇錦兒的小手，氣若游絲道：“錦兒，運伯，居安閣，快、快去！”

說完這句話，吳欽脫力地松開手，頭一歪，再次失去知覺。

“吳公子，吳公子，快來人啊，來人啊...”

本就守在門口的齊逸，一個箭步入內，探了一下鼻息，又摸了摸頸部脈博。

“放心，他沒事。只是身體太虛弱，又昏迷了。”

說著，齊逸從袖袋里摸出一只青色小瓷瓶，倒了兩顆類似六味地黃丸的小藥丸，捏開吳欽的嘴塞進去。

此藥無需沖服，入口即化。溫秀奶奶說過，哪怕是心竭患者，一顆便能穩住，兩顆保命無虞。有此靈丹，吳欽就是想死也難。

蘇錦兒對這位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大人，極為感激，根本不會懷疑對方給吳欽喂服毒藥。

“大人，吳公子的老仆運伯，應該就在居安閣。”

齊逸雙眼一亮，正思索應該派誰去居安閣，尋回那位老仆之時，便聽衙役奔進后院疾呼。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秦家來人了，還、還有江提刑也來了！”

齊逸眉頭微蹙，沉吟兩秒問道：“喊李春福過來。”

“是！”

........................

南城衙門有史以來從沒這么熱鬧過。

到底是府衙捕頭，封天賜相當硬氣，帶著一眾手下，攔在二堂門口。

“知府大人有言在先，若需勘驗，還請秦司馬移步府衙，先行呈報。”

“哼~”秦合正冷笑一聲，喝道：“閃開！”

封捕頭與六名府衙捕快，站在原地，面色冷峻地抬手按在刀柄上。

在衙門里守尸守了大半天的老管事，怒吼道：“放肆，快請我家二爺進來！”

兩名捕快當即轉身、拔刀，刀尖指向老管事。

“提刑按察使司，主一州刑訟事務。怎么，江提刑連問案之權都沒了嗎？”秦合正陰陽怪氣起來。

封天賜正欲開口，卻聽身后傳來清亮的說話聲。

“封捕頭，既然江提刑大駕光臨，那就請提刑大人入堂便是。”

封天賜雙眼微微虛起，揮了揮手，捕快們收刀入鞘，讓到一旁。

“小齊大人，別來無恙！”

江入年跨過門檻，沖齊逸頷首示意。

齊逸拱手一禮：“有恙。”

江入年愣了一下，心說我就是客套一句，這小子吃錯藥了？

“敢問江提刑，尊駕特地前來下官這窮酸衙門，所為何事？”

江入年雖是武官出身，但性情頗為溫吞，屬于脾氣特別好的老好人。加上人近中年，越發沉穩，只要不是指著他鼻子問候八輩祖宗，尋常都不會生氣動怒。

況且，他心底有數，此行必然沒有表面那么簡單。

身為提刑按察使，他當然有權直接審理刑案。可是，當官可不能只講理，不講情。陳知府已先行插手此案，自己這個后來者，直接越過知府來南城衙門勘查，多少有點不講情面了。

他也是沒辦法，秦合正一大早就到提刑按察使司，等了好幾個時辰。待他處理完一堆公文，喝完兩泡茶，還等著。

江入年見實在推不掉，只得硬著頭皮，隨對方走一趟了，誰叫他曾欠過秦家人情呢。

快速調整了一下情緒，江入年笑咪咪地介紹道：“這位是我提點刑獄司的王推官，這位是杜刑名，還有這三位，都是在提刑司供職多年的仵作。”

齊逸在看到江入年的第一時間，就猜到秦合正想干什么。他無所謂，不管對方請出什么樣的高手來勘查，最終結果都只有一個。

一身長衫作士子打扮的王推官，約摸二十七八歲，杜刑名則是個體型微胖、蓄著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三名仵作，最年長的五十歲上下，另兩人都是三十出頭。

齊逸拱手一禮，王推官頷了頷首算是回禮，那杜刑名與三位仵作卻是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齊逸也不在乎，往旁邊一讓，伸手擺了個請姿。

“現場就在那邊，麻煩各位勘查時注意地上的血跡。天氣悶熱，有大量血跡的地方，表面看上去是干了，實則內里還未干透。若留下腳印...”

話沒說完，山羊胡杜刑名不耐煩地打斷道：“我等專職勘驗探案，都是個中好手，用得著你教？”

此時正值未時，日頭鼎盛。

一堆殘尸敗體位于二堂刑名房前三米處，處于比較中間的位置，距離甬道和后門最遠，堂內又無采光井，因此，光線并不是很好。

江入年到底是軍伍出身，打過仗見過尸山血海，這點血腥程度還不足以令他感到不適。只是，這么慘烈的現場，竟然在衙門里頭，確實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五人各自帶著兩名隨行差役，點燃蠟燭，進入現場查看。

三位仵作直奔尸首而去，杜刑名則查看或散落在地、或被殘尸握于手中的軍刀。

而那個年輕的推官，則讓差役支起一個簡易架子，從招文袋里摸出紙筆，站在最外圍畫了起來。

‘看到沒有，這就是專業’齊逸心底暗自揶揄了一句。

到底是專門辦理案件的提刑司官吏，對現場的耐受度比普通衙門的差役強得多。五人各司其職，看上去相當有章法。

尤其是那個兩鬢有些灰白的仵作行首，又是摸尸又是趴在地上檢查痕跡的，一把年紀還這么賣力。

不過，齊逸并不認為，對方如此認真辦事，只是單純的愛崗敬業，富有法檢人員的職業操守。

因為，一行人入堂后，齊逸敏銳地察覺到，秦合正分別與杜刑名和仵作行首，交換了一下眼神。

很顯然，這伙人都被秦家收賣，指不定憋著什么大招在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