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已經(jīng)人滿為患，一下子關進來幾十名官員，大多都是近幾年的進士。

牢房的獄卒相當殷勤，每日伙食有菜有肉，還專門將房打掃的干干凈凈，跟外面的客棧沒什么區(qū)別。

只是牢房實在有限，只能五六個人住在一間，擠是擠了點，倒也方便交談。

“葛詹事，你覺得這樁案子會怎么判？”

在眾人當中，官職最高的是詹事府詹事葛世振。

此人是崇禎十三年的榜眼，而且是皇太子的老師，在朝中頗有威望。

葛世振神態(tài)自若，說道：“我等受奸人蠱惑，得知真相后，情緒過于激動，失手打死了陳名夏那賊子，何罪之有？”

“不錯，我等受其蒙蔽，不明真相，這才被奸人利用。”

“當年土木堡之變，眾官員在午門錘死錦衣衛(wèi)指揮使馬順等三人，最后不也是啥事沒有？”

“我等仗義出手，為朝廷出去一個大禍害，何罪之有？”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七嘴八舌，開始議論起來。

葛世振這番話相當于給這次事件定下基調，陳名夏必須是奸佞，我們都是受害者。

大家失手打死了人，一定是失手，而且要強調是大家伙一起干的，三是多人呢，總不能都給陳名夏償命吧？

甚至這三十人當中，本就有三法司的官員，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只要理由充分，最后的結果肯定是從輕處理。

就在此時，突然牢門打開，走進來兩名錦衣衛(wèi)。

眾人紛紛閉上嘴，各自回到床板上，閉目養(yǎng)神，強作鎮(zhèn)定。

如果來的是刑部官員，那就沒什么可怕的，可是，錦衣衛(wèi)就不一樣了。

李建泰的案子還歷歷在目，這群人是真的敢下死手啊！

葛世振猶豫了一下，本打算充一充好漢，轉念一想，槍打出頭鳥，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還是低調些的好，于是，他也默默退了回去。

尷尬的一面出現(xiàn)了，這間牢房關了五個人，只有一張床板，被四個人占著，沒位置了。

“往里挪挪，給我騰個地啊！”

可是，這四人如同老僧入定，紋絲不動。

葛世振急得滿頭大汗，無奈之下，只得背對著牢房門，心中暗自祈禱，別找我，別找我……

“詹事府葛世振！”

聲音傳來，葛世振欲哭無淚。

“你們找本官有何事？”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保持鎮(zhèn)定。

“奉駱指揮之命，請葛詹事跟我們走一趟！”

葛世振心里直突突，強壓下慌亂，問道：“憑什么跟你們走？此案已由刑部接手，就算審問，也是刑部來審。”

“我等奉命行事，請吧！”

“案子既已移交刑部，便應由刑部全權處理。我等身為朝廷命官，豈能隨意被爾等帶呼來喚去？這不合規(guī)矩！”

錦衣衛(wèi)顯然不吃這一套，根本不打算與他多費唇舌，直接上前拿人。

葛世振見狀，再也顧不得許多，大叫起來：“你們還有沒有王法！我是詹事府詹事，我要見陛下！我要面圣陳情！”

然而，沒有任何回應，錦衣衛(wèi)拿了人就走，一句多余的廢話都沒有。

葛世振的呼喊聲漸漸遠去，隨著鐵門關閉的聲音，牢房內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眾官員緩緩睜開眼，目光中充滿了惶恐。

過了許久，終于有人打破了沉默：“這就帶走了？”

“看樣子，事情比想象中要嚴重，葛詹事身為太子殿下的授業(yè)恩師，尚且如此，我等又能如何？”

“下一個會不會輪到我們？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么？”

可是，這句話說完，眾人面面相覷，卻無人應答。

現(xiàn)在的情況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誰還顧得上別人？

牢房內再次陷入了沉寂，所有人心中默默祈禱，死道友不死貧道……

從刑部到北鎮(zhèn)撫司，只隔了兩條街。

葛世振看著四周的刑具，只覺得氣血翻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駱養(yǎng)性進來的時候，很詫異，問道：“你們打他了？”

“卑職不敢！葛詹事剛進門就暈過去了。”

“奇怪，冷水潑醒！”

“是！”

一盆冰冷的井水澆上去，葛世振猛地驚醒，但是看到面前的景象，雙眼上翻，再次暈了過去。

駱養(yǎng)性簡直無語，這還詹事府詹事呢，還太子講師呢，就這膽量？

無奈之下，只得再次用冷水潑醒。

葛世振緩緩睜開眼，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這是哪啊？”

駱養(yǎng)性走上前，沉聲道：“你若再敢暈，潑過來的就不是冷水了！”

葛世振頓時反應過來，打了個冷戰(zhàn)，說道：“我乃朝廷命官，爾等濫用私刑，眼中可還有王法？”

駱養(yǎng)性沖著身后揮了揮手，旁人全都退下，刑房里只剩下葛世振。

“你……你要做什么？我要見陛下！”

葛世振臉色蒼白，身體不由自主開始打顫。

駱養(yǎng)性拉了把椅子，坐在對面，說道：“你看好了，我可沒給你用刑。”

葛世振強忍著內心的恐懼，四下環(huán)顧，墻上掛滿了各種刑具，忍不住心里發(fā)顫。

“陛下已經(jīng)明確指示，此案由刑部審理，你……你卻擅自將我?guī)У皆t獄，這不是公然抗旨嗎？”

駱養(yǎng)性輕輕搖了搖頭：“陛下還說了，此案偵辦過程中，錦衣衛(wèi)全程監(jiān)督，本指揮正是奉旨行事。”

葛世振急忙分辯道：“即便如此，你……你也不是此案的主審，沒有權力審問我！”

駱養(yǎng)性卻不理會，緩緩說道：“我只問你，要死還是要活？”

“我乃朝廷命官……”

葛世振突然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喃喃地問道：“你說什么？”

駱養(yǎng)性重復道：“我問你，是要死，還是要活？”

葛世振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轉頭看了看，確認房間里沒有別人，這才說道：“我當然要活……”

駱養(yǎng)性滿意地點了點頭，從身上拿出幾張紙，遞了過去。

葛世振不明所以，接過后翻看起來，頓時神色大變。

“這……這是什么？”

在大明朝，什么都能動，唯有科舉是禁忌。

駱養(yǎng)性準備的公文，正是一份提議改良科舉的建議書。

“你把字簽了，就能活，這樣說能明白嗎？”

葛世振是榜眼出身，人精中的人精，當時就想明白了。

陛下突然對陳名夏發(fā)難，原來是挖了個大坑，醉翁之意不在酒！

改科舉，本來是無法想象的一件事，現(xiàn)在卻被堂而皇之地提上議程。

刑部大牢關著三十多人，如果不同意，結果可以想象。

“這個字，我不能簽！”

駱養(yǎng)性突然沉下臉，說道：“你要想清楚，這是給你機會，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葛世振卻笑了笑：“駱指揮，我葛某人可不是嚇大的，你讓我簽我就簽，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好！”

駱養(yǎng)性站起身，伸手去拿那份建議書，說道：“給過你機會了，這是你自己選的！”

沒想到，葛世振緊緊抓著建議書不松手：“駱指揮，我話還沒說完呢！”

駱養(yǎng)性神色狐疑，問道：“你還想說什么？”

“這份章程……太粗糙了！”

葛世振揚起手，說道：“你自己看看，這是誰寫的？文筆一塌糊涂，條理不夠清晰，這么大的事，寥寥幾百字就打發(fā)了？科舉乃我朝立國之本，當慎之又慎，任何改動，都應有理可依，有據(jù)可查，引經(jīng)據(jù)典懂不懂？讓我在這樣的文書上簽字，豈不是丟我的臉！”

駱養(yǎng)性頓時哭笑不得，只得說道：“我們錦衣衛(wèi)都是粗人，文采自然比不得葛詹事，還請葛詹事幫忙潤色一二。”

葛世振頓時反客為主，大手一揮：“筆墨伺候！”

駱養(yǎng)性見狀，趕忙吩咐人拿來紙筆，還貼心地準備了一杯熱茶。

葛世振端起茶杯淺啜一口，略作沉思，便開始提筆疾書。

“臣頓首，敬陳科舉變革之策，愿陛下鑒納。科舉者，國之大事，關乎人才選拔，朝堂穩(wěn)定。自古以來，科舉制度幾經(jīng)變革，皆因時勢所需。然時至今日，科舉之弊日益顯現(xiàn)，需及時革新，方能順應時代潮流，為國朝培育棟梁之才……”

“……禮記有云，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言誠為至理，世間萬物皆需順應時勢，不斷革新，方能生生不息。科舉制度亦不例外……”

“好！好文采章！”

駱養(yǎng)性忍不住拍手贊嘆，果然，還是專業(yè)人干專業(yè)事。

這份建議書洋洋灑灑寫了上千字，條理清晰，邏輯嚴密，文采更是斐然。

葛世振在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將筆往桌上一丟，微笑著道：“駱指揮，下官這份建議書，雖不敢說盡善盡美，但比起之前那份，應是有所進步吧？”

駱養(yǎng)性連連點頭：“先生大才，這份建議書遞上去，大事可成！”

“既如此，那下官……”

“哦！”

駱養(yǎng)性趕忙說道：“實在抱歉，葛詹事還要回刑部大牢候審，不過請放心，最多三天，便可官復原職。”

葛世振是聰明人，很清楚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于是緩緩站起身。

“下官先行告退。”

駱養(yǎng)性趕忙吩咐：“來人，護送葛世振回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