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水液包裹住法軀和意識,許玄緩緩睜開雙眼,一片白光。
漸漸能聽見聲音,人們在走動,男女笑著交談,模糊不清。
“是個男孩。”
這聲音響起之后,一切消散,他的意識回歸,仍在湖水之中下沉。
“是前生。”
許玄心中有感,他依然是他,但變化莫測的輪回之水卻包裹著他,將他拖入更沉、更深之地,心神再度沉下,來到另外一處。
眼前是無垠、冰冷的寒海,散著瑩光的冰川立在極遠處,天光黯淡,紫色震雷生發于海上,沖入天際,而又復歸,循環不變。
許玄身著服紫絳仙袍,七曜華冠熠熠,此時立身于震雷循環的極點,身旁有大澤雷龍,混沌神人、虹馬雷車、天鼓夔音諸象顯化。
無數目光注視過來,他神色坦然,默默注視這片天地,開口,是一清越的男子之聲。
“【上洊】,今日于北海求金,廣邀諸道,以來觀禮。”
黑白二氣輪轉的靈劍被召來,陰陽相激,一縷玄青之氣轉易其中,震雷即出。
浩大、無窮的記憶和歷史向許玄覆蓋而來,他這短短的一生根本不足以相抗,一切都若既定一般,一點點將他本身存在抹去。
許玄逐漸開始接受,自己不過是轉世之身,蒙昧已破,今生種種,不過是一粒塵、一縷煙,他所愛所恨都不值一提。
山門、師父、仇恨、道侶,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漸漸消散,浩瀚無邊的歷史和記憶將他淹沒,他甚至感到在無窮高處,天下震雷之樞機,正在呼喚他。
“【上洊】轉世為我。”
這念頭一起,無邊清氣涌來,白玉仙碑鎮壓,將這些景象徹底震破,許玄回神,心中發寒,湖水繼續拖著他下沉,仙光騰騰,刺目至極。
這一次似乎到了極限,許玄再度睜眼,所見是茫茫的混沌之氣,有生靈自其中走出,落入這片古史,而后一切消散。
虛幻、通透的湖水在仙光映照下變化不斷,漸漸托舉著許玄向上,他的意識再度沉入。
睜眼,寒雪飄飄,他叫凍得發顫,耳邊傳來男女老少的哭聲,手凍得僵硬,正抬著什么。
“小子,抬穩些。”
旁邊的人厲聲喝道,他睜開眼來,重新回到少年時光,正在幫人抬尸,伏血山剛剛被破,他還未曾修道。
身上衣服單薄,凍得嘴唇發紫,他穩住身形,幫著托舉起那具沉重的尸身來,漫天風雪落下,許玄心中卻一點點升起些期盼。
他在等人,等師父來。
等了許久,無人過來,氣海中空空,所謂的仙碑早已不見,天上不時有流光掠過,白崗的村人們紛紛下拜,齊齊謝過仙人。
許玄極力遠眺,想看見師父的身影,但風雪太大,凍得他身上發僵。
身后有人來了,是一莊稼漢子,面上曬得紫黑,拍拍他說道:
“你這娃,干完活,村里擺席趕緊去啊,傻站著干啥哩?”
許玄轉身,見著張熟悉的面孔,正是劉升水,他見許玄在此呆呆站著,放心不下,前來看看。
“升水叔,我沒事。”
“咋了,凍得腦袋傻了,這幾天冷,你就去我家先住著,幫我看牲口,可別想一直賴著,開春就給我走人。”
許玄搖頭不言,靜靜站著,讓這漢子有些著急。
風雪一停,天色稍明,似乎有個身影在村口一閃而逝,劍光映來,讓許玄呼吸一窒。
“叔,你回去吧,我有事。”
許玄凍僵的雙腿重新迅速擺動起來,全身的血都熱了,向外奔去,身后的劉升水想追上來,卻擰傷了腰,只得立在原地。
“外面能凍死人,你做啥去!”
劉升水見著這后輩瘋了,忙呼喚著。
“求仙問道。”
許玄笑著回道,聲音充滿少年人的意氣,向著漫天風雪中奔去。
他跑的越來越快,每一步都踏在凍得堅實的凍土上,此時天色漸漸黑暗,失去方向、光亮,許玄只是憑借記憶,向著洛青而去。
身上的血越來越熱,他呼出的熱氣在寒風中化為霜雪,而后整個人一頭倒下。
洛青還在很遠的地方,對在云端御風的修士來講,這點路程,一瞬就到,但對一十來歲的少年,實在是太遠。
應該更有謀劃,更有耐心才對,沒有仙碑,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許玄緩緩撐起身子來,他已經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四肢,只是向著寒風中高聲呼喊:
“師父,師父!”
這是徒勞,他應該明白,這一世他和師父見都未見過,這般呼喊又有何用?
漫天風雪一止,寒夜中升起煌煌金陽,身著玄黑道袍,長眉善目的道人自夜空落下,溫暖的法力將許玄環繞起。
“你在喊我?”
對方古拙的臉上多了些笑意,背上的八方古劍在夜色中散著明光,照亮四周。
玄鏡照下,映出許玄的靈根來,并無兩道篆文的加持,堪堪六寸。
“資質尚可,走,隨我入山。”
這是真正重生,還是一場幻夢,許玄不知,只是由眼前之人帶著,向熟悉的洛青而去。
沒有仙碑,沒有天陀,許玄記憶中的各類法術、篆文的加持,皆都無了,什么也想不起來。
他依然勤勤懇懇,全身心投入劍道之中,這是他唯一握的住的東西。溫扶風對這個弟子頗為滿意,但也并未給予太重的期望和壓力,六寸靈根,恐怕筑基都難。
日復一日,直到溫思安出生,許玄才真正記起【師母】,對方面容依舊模糊,抱著一嬰兒,笑著說:
“玄兒,你有師妹了。”
許玄看去,那個孩子面色紅潤,以錦布包著,眼神明亮,靈氣充裕,唯獨下身.
他目光落去,在錦布下的不是新生兒的腿腳,而是遍生細密白鱗的龍蛇半軀,散著瑩光,正如【伏易軀】所描述的一般。
某種力量隱去溫思安的異樣,直到她漸漸生出腿腳,走上地來,許玄還是記不清她母親的容貌,關于這部分的記憶逐漸消去,再也不見這位師母,周圍人都未察覺。
許玄開始拼命練劍,幾乎無人知道,師門強盛,為何這位真傳要一次次不顧性命,去和妖物搏殺。
每次身死,都會重復這過程,許玄已經不知有多少次自輪回中重來,他越發沉心于劍道之中,即使沒有仙碑,他也不斷行進,走的極遠。
直到有一天,凌厲的劍氣自發生出,隨心而動,甚至比上一世悟出的還早!
再之后就是血與火,將青巍七山乃至大景原席卷,師父不見,整座山門在群妖呼嘯中化為地獄,僅剩幾人活下。
“現在,我們來重建山門。”
一片廢墟中,許玄聲音堅定,看向身旁的王棲云和溫思安。
“即日起,我任掌門。”
他握住恒光,劍光灑落,將過往的紛亂盡數斬斷,帶著身邊人向渺遠、不可測的未來走去。
只有劍,僅有劍,師父留下的劍道是他唯一能依仗的事物,沒有什么五品法術、強橫體魄,他將一切都傾注在劍道之上。
黑風谷、蓮花寺、巫荒等等,依仗著先知的記憶,他還是數次死去,重新自輪回之中走來,卻也自《沖陽劍解》中卻悟出更隱秘的傳承,是師父留下的化炁之法。
【伏易劍炁記要】,龍蛇變化,陰陽化易,是古代圣人所留,只差【奉玄化炁妙法】一線。
他每次輪回都迅速悟出劍炁,快上不少,但唯有同左河默相爭相殺這一關,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不論輸贏,最終都是被煉成一柄巫道靈劍。
【恒光】真君沒有顯化!
無論他如何掙扎,最多也就是兩人一道失去性命,自己卻是必死無疑。
許玄已經忘記自己如何而來,沉浸在一次次輪回之中,難以走出,神智自我漸漸消磨,幾乎要融化在這片虛幻的輪回之水中,再也無法歸來。
最后一次將擊敗左河默,他的心神越發渾濁,自我難以保持,靜靜等著最后一刻來臨,再也走不出這輪回之水。
“許玄,給我醒來。”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語氣急切,越過無窮輪回。
“誰?”
天外的那道【奉玄劍炁】已經自太虛中行來,左河默昏死在地,許玄卻被攝起,即將化作一柄灰白的靈劍。
一切靜止,【恒光】真君未至,但有六道輪回盤顯化,古佛立于天輪中心,業力果報循環不斷,將所有的輪回貫穿,凝煉為一體,許玄的真我自這茫茫輪回中走出,遇劫不墜。
無邊血花飄起,曼陀羅神紋將他牢牢鎖住,他終于想起這聲音是誰的,高聲呼道:
“天陀!”
素白玄光貫徹,日月辰三景變化,最終演為混洞,將他召回。
心神似乎回歸,來到一片和氣海內景相似之地,雷澤廣袤,一株雷樹參天立著,直入云海,但那雷龍、神人和劫池都已不見。
自雷澤之中,另有模糊人形顯化,皆是許玄樣貌,他凝神看去,隱有感應,是所謂【后世】
有的身繞劫雷,已是雷宮仙將模樣,劍上雷火交轉,性命同散著終結、消亡之氣的仙光相連,不復自由。
亦有龍氣森嚴者,顯出原形,為墨灰蛟龍,驅雷掣電,徹底化龍,玄陰之光照耀,旁有一赤紅神鴉,落于龍首,靜靜停著。
有人身懷數道劍炁,變化不斷,各不類同,上方高懸著黑白劍匣,操縱他人劍意,以術近道,殺力恐怖。
還有的踏著紫雷,身旁有混沌光散發,也是許玄,此時已經徹底化為另外一種生靈,接受所謂轉世。
甚至還有修成丙火、壬水等等的,皆是許玄,種種可能,盡數顯化。
天陀的聲音再度響起,語氣從未這般認真過,又帶著些期待和擔憂,沉聲道:
“現在,我要你斬盡這些錯誤的后世,只留當下一種可能,做的到嗎?”
許玄輕吐一氣,身上法器都不見,僅余一柄【丹霆】,仙基震動,他看向前方道道人影,只是一笑。
“你看著就是。”
【丹霆】從銀色到玄黑,再到白耀,如今重新變化,玄黑劍身為底,有紫絳和皓白的雷紋顯化,北斗刻于其上,天罡位明。
劍靈顯化,雷隼變為通體玄黑,有震社二雷縈繞的天鵬之形,刻于劍柄上。
許玄握住,劍指前方,諸多人影緩緩看來。
雄渾高遠的意境縈繞于法劍之上,合震雷循環往復,出于極點的正意,若荒荒天云,寥寥長風,橫絕于此。
超以象外,至大不可限制,得其環中,理之圓足混成無缺,許玄貫通輪回,已經立身于劍道的頂點。
劍意。
他含笑出劍,同眾多來生,所謂的可能性殺在一處,紫雷轟鳴,劍意巡天,將浩渺無際的大澤斬開。